吃过早饭,打发走刚上一年级的女儿豆豆,就在夫妻俩准备出门时,团部通信员小崔气喘吁吁的跨进门,一脸歉意的说:“佘营长、苗大夫,实在不好意思,有你两份加急电报,本来昨天就该送过来,可我去三连送信回来的太晚,没来得及,怕耽误你们的事,一起床就送过来。”说着把电报递给了佘仁义。
拆开电报,佘仁义的脸瞬间变得慌乱起来,苗若画的心咯噔一沉,不会娘真的病了,还是怎么了,忙凑上前看,只见电报内容是:
若画
母病危速归
哥
若棋
若画
大妈病故速归
哥
若棋
看着电报,苗若画的心揪成一团,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看着慌乱的俩人,通讯员小崔忙去隔壁叫来已是团长的老连长,老连长看着慌乱而又犹豫不决的俩人,亲切地说:“还犹豫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赶快回去,工作的事我来安排,营里的工作让胡政委暂时代理,若画的假,我一会亲自去给张院长说声,豆豆这段时间住我家,让你嫂子带着……”
“连长,我……”
“别啰嗦,有啥事回来再说,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在老连长的催促下,夫妻俩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揣着老连长塞给盖着团部公章的介绍信,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上了火车,苗若画靠窗坐了下来,随着一声汽笛声,火车缓缓驶出站台,看着渐渐后退的车站,由慢而快的“且况……” 声夹杂着车内的嘈杂声,她闭上了眼,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犹如决堤的洪水般打开闸门……
秃光撒(头),桐油灯,捻子一拨,亮铮铮,上了炕,吹了灯,啥啥都能看得清……一首童谣声从岭上的村里晃晃悠悠地落入岭下缓缓流淌的河里,那个让她和丈夫既思念而又心悸的故土在眼前浮现。
岭下汇聚了几个峪口和岭上沟沟坎坎流的溪水,一路蜿蜒向西而去,尤于夏秋雨季,暴涨的河水裹着两岸的黄泥而变得异常混浊,舀一碗河里的水,放半天能沉淀出半碗黄泥,这混浊的河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生活在两岸的人,在那个大多数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人们总把任何东西都能想象成填饱肚子,连这条混浊的河也取名:米汤河。
米汤河南岸的槐树岭村,因槐树多而出名,有百十户人家,算不上肥沃的土地却极为宽广,在周边也算是个很有影响的村子,沿着村外的土路向秦岭山脉深处延伸,又分布着大大小小较小一点的村子。
外面的人为了方便,统称为槐树岭,而不叫具体村名,只有槐树岭上的人,才分具体的村名,槐树岭村主要以苗,佘两姓为主,这两姓中以苗孝礼,(苗若画的爷爷),佘占奎(佘仁义的爷爷)两家最为富裕,佘家自佘占奎从省城隐退后,就一直在家低调的靠种地过活,倒也不值一提。
苗家那可就不一般了,几代人在岭下十多里外的邓家镇开货栈。
邓家镇在岭下米汤河交汇的三角平原处,南翻过秦岭连接四县,东和北连接渭北五县,秦岭南的四县虽然缺粮少棉但盛产木料,药材等山货,渭北五县粮广而缺木料和药材,邓家镇因地利优势,自然成了这些东西交易的最佳地方,又因离省城不远,且交通便利,省城的新鲜东西在邓家镇更是屡见不鲜,这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邓家镇想不成为山北县重要的货物集散地都难,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开货栈,就算是摆摊卖个小吃也能挣钱,何况苗家在镇上经营了几代的货栈,攒下殷实的家底,而远近闻名,也落了个让人羡慕的名字:财东家。
坐落在岭头的龙王庙,庙虽不大,只因庙前那四棵年代久远的的槐树而出名,庙内住着不伦不类的师徒俩,他们虽忌酒肉,但在念佛的同时却又高谈道家言论,要不是有头上的介疤和庙内的偏殿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很难分不清他们是和尚还是道士,但这并不影响在附近村人心中的地位。
由于庙里的藏书极多,师徒俩不光洞察世事,且处处与人为善,更是通晓阴阳风水,周边无论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会来请他们合个八字,掐算个日子,踏寻个风水墓地……
更为奇特的是,庙里挂满了木牌,木牌上刻着全是为未成年娃娃的姓名,说是能为娃娃们祈福,也有不信这个邪的,偏不去庙里给自家娃求块木牌,结果是自家娃反倒多灾多病,许是心理作用吧,家家都会去庙里给自家娃求块木牌落得心安,如果那家娃没那块木牌,那这个娃不是家里人不待见就是这家人的日子过不前去,以至于 哪怕穷的揭开锅,都多少备上些贡品,也要把自家娃的姓名刻木牌上挂在庙里。
庙里的和尚不论贡品的轻重多少,一视同仁,原本龙王庙也有几亩薄地,逢年过节苗佘两姓也没少关照,加上众人的供奉,按说庙里和尚的日子过得不说又多滋润,吃喝倒根本不用愁,却因和尚有着一副热心肠,又把钱财看得特别淡,常资助一些困难的人家,让其熬过难关,从而时不时的让他们自己陷入困境,这也是龙王庙深得人心的原因之一。
苗若画的爷爷苗孝礼和佘仁义的爷爷佘占奎幼年时,常跟家人去龙王庙,自然而然地跟庙里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小和尚了尘打得火热,三人常一起玩耍,俩人有时也恶作剧般的拿小和尚了尘开玩笑,摸着了尘和尚的光头喊:秃光撒,桐油灯,捻子一拨亮锃锃,上了炕,吹了灯,啥啥都能看得清……
气得了尘和尚那清廋的脸上泛起青筋,攥着拳头扭身回了龙王庙,坐在师父身旁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师父道悟和尚问其原因,了尘生气的说俩人编排他光头的话。
坐在蒲团上的道悟和尚慈眉善目对徒弟了尘道:“修行之本就是在俗世中磨砺贪嗔痴,屁大点事,就把你气成这样,以后咋能指望你继承我的衣钵,去禅房取那本十善业道经念来多念上几遍。”
了尘嘴撅脸吊的去禅房里,拿了经书盘腿坐下静心来读,才明白自己犯了三戒中的嗔,慢慢的舒展开眉头。
俩人见了尘和尚负气而去,一时觉得无趣,回家拿了吃食来找了尘和尚道歉,实则是死皮赖脸的找他来玩耍。
了尘见了俩人,已没了方才气愤的模样,放下经书,抬起清廋的脸,学着师父道悟和尚的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怪我,是我犯了贪嗔痴三念中的嗔念。”
俩人见了尘和尚这样说,倒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可瞅见香案上的贡品,眼睛就挪不开,偷看闭目养神的道悟和尚,只得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了尘看在眼里,心知俩人又起了偷吃贡品的念头,脸上泛起一股豪爽之气,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师父自语道:“贪乃出家人的大忌。”
随大方地取了贡品,拉二人在庙前的槐树下吃,吃着贡品的俩人又贱嗖嗖的调侃起了尘和尚来。
苗孝礼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和尚哥,你这样下去,肯定能成为得道高僧。”
佘占奎抻着脖子,扬起手里的贡品说道:“啥叫肯定成为高僧,我看和尚哥都快赶上割肉喂鸟的佛祖了。”
看着俩人挤眉弄眼的胡说八道,故意把鹰说成鸟,了尘深知打嘴仗,远不是俩人对手,只得摆出一脸虔诚样说道:“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个尚在修行的小和尚,那敢跟佛祖相提并论。”
“修行的小和尚咋了,谁不是靠一颗慈悲之心,渡己渡人而证道的。”
了尘歪头着急道:“再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俩了。”
佘占奎咧嘴坏笑道:“是这,我也不白吃庙里的贡品,回头请你吃肉。”
了尘和尚无奈的念叨句“阿弥陀佛……”
苗孝礼摇头晃脑道:“俗话说佛祖心中坐,酒肉穿肠过,吃肉喝酒也不妨碍成佛。”
闭目养神的道悟和尚睁开眼笑骂道:“你俩碎崽娃子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撵你们。”
被说中心事的俩人尴尬地“嘿嘿”一笑,拉着了尘跑开。
……
来来去去,三人倒是相处的非常好,那曾想编排了尘和尚的话,不知被谁听到,很快在村里传开来,后来成了岭上几代孩童们的口头禅,几乎所有的孩童都会撵着和尚师徒嬉闹着喊:秃光撒,桐油灯,捻子一拨亮蹭蹭……
立马招来自家大人们一顿斥责,回头陪着笑脸道歉:“怂娃,不懂事,师父你别见怪。”
师徒俩摇摇头念叨句“阿弥陀佛”淡然离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人聚的时间是越来越少,苗孝礼继承了家业后,早早的结了婚,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邓家镇忙自家货栈的生意。
佘占奎上完私塾,不甘寂寞的他独自一人去省城闯荡,了尘头上的戒疤也在不觉中增多,三人见面的机会虽少,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只不过他们俩并不知道的了尘和尚已经熟读堆满禅房半屋包罗万象的书籍和经文,通晓天文地理,各类佛法,已然接手庙里的一些琐事,等三人再聚在时,了尘和尚的成长着实让苗孝礼和佘占奎吃惊不已。
道悟和尚特意把一切俗事交给徒弟了尘打理,他自己则在禅房割破手指,拿笔蘸着自己的血一心抄写起经文来。
几年后,佘占奎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大清官服,屁股后跟一队亲兵出现在槐树岭时,岭上的人才知道他做了官,而且成了省城炙手可热的都军贴身侍卫官,同时娶了家里为他挑选的娇妻。
道悟和尚抄写完几部心仪的经书,看着被徒弟了尘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龙王庙,对了尘说道:
“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为师呆在庙里如坐井观天,难解心中疑惑,出去游历一番,或许有解。”
第二天披着满是补丁的袈裟,丢下徒弟了尘云游去了。
了尘和尚知难挽留师父的云游之心,只好站在岭头,眼巴巴的看着师父道悟和尚消失在岭下的官道,念几句“阿弥陀佛……”祝师父一路平安。
苗孝礼的第一个儿子,满月时,请来了尘和尚吃席,席间抱着儿子要认干大,了尘和尚坚决不干,说我个出家人认干儿子算咋一回事,还不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死活不答应,苗孝礼只好作罢,不过名字倒是了尘和尚给取的叫寒山。
数年后,在省城的佘占奎喜得一子,未及满月就匆匆从省城赶回来,恰好苗孝礼又得一子,比佘占奎的儿子大不了几天,俩人言语中又提认干大的事,了尘和尚心知俩人敬重他,但还是再一次婉拒了此事。
佘占奎见状也不好再说啥,嚷嚷道:“和尚哥你不能厚此薄彼,怎么也得让我儿子沾沾龙王爷的福气,我想好了,跟孝礼哥的儿子一样,名也得你来取。”
了尘和尚淡然一笑放下茶杯,看着不远处两家的方向,许久才转头悠然道:“依我看叫满堂为好,寓意福运满堂。”
佘占奎念叨着“满堂……满堂……这名好,就叫这名,满月时回来请你吃酒。”
了尘和尚转头看向一脸羡慕的苗孝礼说道:你家老大叫寒山,按山字辈排,老二就叫青山吧,有屹立不倒之意。”
“行,反正老大的名是你取的,老二你说叫啥就是啥,我不弹嫌。”苗孝礼笑着点头道。
俩人高兴的端着茶杯感谢了尘和尚,又坐在龙王庙前的槐树下说起年少的趣事,互有感慨。
多年后,那云游许久的道悟和尚,再返回时,怀里抱了个三两岁大的男孩。
待那男孩懂事时,道悟和尚给那小孩取法名静慧,拜了尘为师,没过几年,道悟和尚圆寂,庙里又剩下相依为命的师徒俩。
佘家本来原本日子不是很富裕,自从佘占奎在省城给督军做贴身侍卫官发达后,回岭上把原来的旧房拆了,盖成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同时又大张旗鼓的买地,看情形大有赶超苗家之势。
不料世事无常,省城的督军倒了台,佘占奎只得连夜晚携妻儿卷了软细跑回岭上,一改往日的张扬,低调的做起了庄稼人,具体带回多少钱,没人说得清。
有传言,佘家才是槐树岭最有钱的人家,但佘占奎面对众人的说辞,他面露无奈的苦笑道:“我只不过在省城混了几天,有个啥钱嘛,那比得上苗家几代经营生意挣下的家底。”
具体佘家如何,怕也只有佘占奎自己心里清楚。
光阴似箭,不觉两家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不说,苗家在苗寒山手里,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成立了自家的驼队,精干的他瞅准时机,在渭北开了家扎花厂,带着自家的驼队拉上棉花去川省换回桐油在省城贩卖,再从省城进回货栈需要的货,生意迅速扩展开来,一时间名声大噪,成了名符其实的财东家,周边人只要一说财东家就知道说槐树岭的苗家。
本想着一心想着把生意做大的苗寒山,却因常年在外奔波,让本就体质羸弱的他不幸染上痨病,无奈,苗孝礼带着年仅十三岁的二儿青山,接替大儿去了渭北扎花厂,让苗寒山退守在邓家镇自家的货栈养病,不再受那奔波之苦。
苗孝礼带他的二儿苗青山在外奔波了三年,奈何大儿苗寒山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的严重,万般无奈,苗孝礼不得不留下二儿青山一人经管轧花厂和驼队的生意,自己回到邓家镇货栈,让大儿苗寒山安心在家养病。
看着十六岁的苗青山独自一人经管着外面偌大的摊子,苗孝礼央求佘占奎,让他的独子佘满堂去给青山搭把手,自此俩年轻人开始领着驼队往返于陕川两省, 当然苗家也没亏佘家,给佘家不少辛苦钱。
那知天要杀人,谁也拦不住,尽管苗家想尽一切办法也未能挽留住大儿苗寒山的性命,终因医治无效,留下六岁的儿子若棋和四岁的女儿若琴及年仅二十四岁的媳妇苗李氏撒手人寰。
看着爬在棺材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媳,苗孝礼很是心酸,如今儿子没了,留下的未成年的两娃咋办,说什么也得留下儿媳,好歹让俩娃有个知热知冷的亲娘,况且这个儿媳娘家,如今已显露出强势。
苗李氏自嫁进苗家门,没多久就显示出了精明能干,不光把家里安排的妥妥当当不说,更了不得的是,她像变戏法似的用低价买回一块块土地。
在送埋了大儿苗寒山后,苗孝礼得到亲家的默许后,当着族人和亲朋的面宣布了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今大家都在,我说个事,寒山没了,货栈和扎花厂都离不开人,更何况还有驼队,按说青山十六也成人了,但到底还是年轻,我得两头跑,家里族里的事根本顾不上,思前想后,我决定把家里族里的事一并交给大儿媳歆,以后家里族里的大小事,都找她商量。”
此话一出,亲戚倒还罢了,毕定跟他们没太大关系,可族人跟村人就不同了,都在心里叽咕。
“族长这是咋了,糊涂了?”
“真是的,你家儿媳年轻轻的守了寡,跟我们有啥关系,就算她再精明,你想抬举是你的事,你屋的事交给她也就算了,咋还把族里的事也交给她,让我们咋跟一个年轻寡妇打交道。”
“这不闹笑话,哪有让一个妇道人家来做族长的,就算轮也轮不到她,实在不行,那也应该让老二青山来做族长。”
……
就连穿着孝服在泣哭苗李氏,对公公的话也是一愣,抬头茫然地看着公公,不知该说什么。
在众人的疑惑中,只有佘占奎当然明白苗孝礼的心思,当即代表佘姓发了话。
“不就是族里那点事,我相信寒山媳妇能处理好,大家要是实在不放心或者不方便找她,来跟我说声也行。”
毕竟苗佘两家是大户,多年来族里村里的大小事,两家可是没少出钱出力。
再说苗孝礼当了这么多年的族长,威望多少还是有点,又碍于他刚没了大儿,又有佘姓的族长发了话,谁还再好意思反驳。
苗孝礼的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
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儿子寒山咽气后,不光苗家,还有苗李氏的娘家也就是三李村李家,也希望她守住寡,以此来换回官家的一副贞节牌匾,来显示苗李两家的门风,为两家赢得荣誉。
为此,苗孝礼私下和二儿青山说了这事,希望他能理解。
儿子青山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哥没了,所有的生意都不能落下,他将会更忙,那有时间顾家,更别说族里的事了,家唯一能指往上的,只有嫂子苗李氏,再说侄子侄女没了父亲,不能再没了亲娘,为了一双没成年的娃,青山是一万个同意。
年轻的青山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也理解嫂子做寡妇的难处,对家里的事,他从不多说一个字,全凭嫂子做主,就算寡嫂做错了,他也一味的忍让,从不生一丝一毫的埋怨,他要做的,是想尽办法经营好自家的生意,让这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更安逸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