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参加完亚飞海波的婚礼后,志平在市里就熬了一夜。第二天,他在环湖宾馆睡下。到下午才醒来,抬头看看窗外,天空飘着小雨,透过细密的雨帘,远远的看到对面车间蓝色的大屋顶被雨水冲洗的清亮鲜艳。
他想到王欢就在那里加班呢?又想起那一次,他们约好在大车间堆放废钢的地方见面,王欢躲着不见,吓他一跳,后来他发脾气,甩手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王欢一直没打扰他打乒乓球,错怪了王欢,也自责脾气太急。
志平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肚子饿了,看看外面下雨,就没出门,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方便面,烧了壶开水来泡面了。
下午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了电视里关于庐山会议的那段纪录片。彭德怀的万言书和后来的遭遇让他难受不已,特别是多年后,采访元帅夫人浦安修时,她说自己也责怪过彭德怀,说你一个军人,操心什么经济呢,管他亩产多少?但老彭说他首先是个中国人,是个共产党人,他不能因为这些错误让老百姓对党失去了信任。
风云诡谲的庐山啊,志平想到自己来回几趟走过庐山脚下,望过去时青山依旧,江水东流,但早已不是那段历史的天空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了,想到王欢让他晚上去她房里,志平拿了把雨伞出门,室外冷风夹着细雨。志平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裹紧身上的夹克,慢慢往宿舍区走去。冬日的晚上,厂区里也是行人寥寥,志平悄悄的走到王欢门口。
房门紧闭,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志平推门而入,王欢正拥被坐在床头看书,见志平进来笑眯眯的下床,将门关好,说:“你要冷的话也上床吧?”
志平睡了半天,便摇摇头道:“刚起床没多久。”然后又小心地问她爸今晚不来了。王欢说应该不来,他这几天休假在家打牌呢。
“那么放心你?”志平开玩笑地问。
王欢疑惑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他在调侃她爸曾经那么不放心他们在一起,现在怎么变得不管不问他宝贝女儿了。
王欢解释道你们这次回来都是在市里参加婚礼的,没人回总公司啊!更没人看见你潜回宾馆里住啊?老头即使不放心,也是防无可防!
志平见王欢把他说成特务了,便说:“我突然就想到一个比喻,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呢。”志平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王欢说她都不明白谁惦记着谁了,他惦记她爸还是她爸在惦记他呢。
志平笑笑说:“都有,都有,瞎说而已。”然后又问王欢考什么呢?
“古代汉语啊”!志平看到王欢手里拿着本王力编写的《古代汉语》,说到苏轼的那部分,于是志平推荐王欢看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说那是关于苏轼文字的上乘之作。王欢说看过推荐文章,但她不喜欢林语堂的文字,那个年代还是觉得张爱玲胡兰成的书更好。
志平一听,便对民国时期的作家侃侃而谈,然后又回到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
“林语堂的幽默洒脱,和苏东坡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他写苏东坡比其他人更真实,真实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没人知道1000多年前的北宋,但对苏东坡的理解更多了些属于苏东坡的淡泊潇洒,而这一点正是作者的天赋。所以什么人写什么人物传记就跟演员塑造角色一样,只有骨子里相似的地方,才可能成为经典。”
王欢静睁大眼睛盯着志平说话,听到门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王欢诧异,忙跳下床开了门,只见他爸怒气冲冲的进来了,阴沉的脸仿佛室外飘雨的天空。
“你怎么来了?”王欢不解的问。老头看都没看女儿一眼,面对不知所措的志平瞪着眼问:“你怎么来了?”
老头像是复读机,对志平问了同样的话,只是语气是想一锤砸死对方的狠声恶气。
志平不想说话,他想避开这个疯老头,没想到老头一下子扑向了他,志平侧身一躲,拔门而出,伞也没拿直接往宾馆去了。阴冷的冬雨似乎小了点,但志平没走几步,眼睛就睁不开,雨水泪水一起下来了。志平心里很悲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老头没扑到志平,跄了一下,慌忙站稳。但腰还是扭了一下,疼的龇牙咧嘴,两眼恶狠狠的瞪着女儿,半天才问王欢:“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一会。”老头表示不信,叹气的说:“你现在是没有一句实话了,唉!”
说完痛苦的低下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心疼了这么多年的女儿,长大了,怎么就铁了心跟一个他极其讨厌的男孩恋爱了呢?
终于他忍不住哭着跟女儿说:“小欢子,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大人的事,我就死了算了!”然后大放悲声。
王欢吓得不知所措,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王大贵,他不明白爸爸是怎么了,老头双手抱头坐在矮凳上,把头深深的埋下去,王欢看到父亲两鬓花白的头发,心里无比难受。这时门吱啊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二
王欢循声望去,妈妈来了,后面舅妈也站在门口。妈妈脸色疑惑不定,看到老头子沮丧的抱头哭泣,便问怎么了,老头立马止住哭声,见是王欢妈,抬头便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他们江西的人回市里了,你不放心,下雨都要赶过来,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也心神不宁,正好舅妈过来,我们就一起来了。”
老头听完“唉”地一声叹气道:“老婆子,你不知道唉,他们两个关在屋里,我敲了半天门才开。小欢子在床上,那个狗东西在地上,呜呜呜…”说着又哭起来。
王欢妈一脸厌恶,她也许是厌恶女儿的行为,更像是厌恶老头子见风就是雨的瞎扯。
王欢妈对老头子说:“你先回去吧,我问问姑娘,今天我们晚一点走。”王大贵像是无比听话,他老老实实拿着门外的一把小伞,把自己的大伞,留给王欢妈,回头看看屋里的两个大人和一个小人,然后默默的走了。
我欢妈听见老头走远后,轻声地问女儿:“没什么事吧”
“没啊。”
“那他怎么就突然哭了?”
“我也奇怪!”
“哦,那就好。你爸一辈子见风就是雨,一点沉不住气的”
王欢妈批评她爸。半天又说:“你去把小张叫过来,我来问问他。”
王欢有点为难,她不明白妈妈要问志平什么,又想着刚才爸爸无来由的冒火心里就害怕。王欢知道妈妈不会轻易生气,但妈妈发起火来也很可怕。
磨旋半天,母亲催她找志平去。她才拿把伞走了。
房间里只留下王欢妈和舅妈两人时,妈妈叹了口气,责怪老头子,真是搞不懂怎么想的,大晚上的又哭又叫,就是看到什么也不能这样,以后姑娘大了还要不要做人?舅妈听了点头称是,说也许姐夫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三
没一会,王欢领着志平悄悄进来。一路上,王欢解释老头已经回去了,只是妈妈和舅妈两人问问话,志平才疑疑惑惑地跟着王欢进了屋子。志平小心地站在墙边。王欢妈让座他也摇摇头不坐。
王欢妈倒是先道歉起来:“小张啊,她爸就是这样急脾气,没什么事情能闹一场,你别往心里去啊。”志平这才放松下来说不会的。
王欢妈又瞅瞅志平,诚恳地说:“张会计啊,你有文化,又这么方长大汉的像个葱管,条件这么好,找个女朋友不难的,你就放过我家小欢吧!”
王欢妈开门见山一席话,挑明了要否定他们的恋爱关系。她认为女儿的事就是一开始没能彻底拒绝,拖泥带水几个月,才这样麻烦,她现在就要一刀两断了,于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话的语气在商量中带着坚定决绝。
志平不做声,他实在回答不了,又觉得自己并不是简单的跟她妈妈在辩论一件事情的可行可否。他没法说清楚那份心底对王欢的认同,对两个人未来的期盼,在学习路上的相互鼓励,这些快乐满足,无法跟她妈妈说明白,志平只是痛苦地摇摇头。
王欢妈感觉更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结果。不是说两个人分开就不联系了吗?张会计去了江西上班,她在大车间干活,井水不犯河水了。她想不明白俩人虚虚实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她又接着说:“你又不是找不到,外面的好姑娘多的是。”王欢妈已经把话说死,没有通融的余地了。
半天,王欢才叹息的对志平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志平看了一眼王欢,感觉像是家长听到孩子说一句充满稚气的话,便无可奈何地说:“唉,你看你说的,你哪里知道啊!”
志平在为自己和王欢的未来付出万般努力,现在怎么也不能接受分手的说法。他自己心里清楚所有的执着和努力都是一个人在付出,别人当然是“哪里知道的啊?”
即便是王欢也不能完全清楚他受的委屈有多少,他的思念有多苦。
可王欢妈就觉得很奇怪了,她想女儿都架不住她的决绝态度,被迫要分手了。这个小瘪三,怎么就这么个瘪三样呢?
她心里也明白过来是小瘪三吃定她女儿了。只要女儿不痛苦,瘪三的死活随他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王欢妈觉得她已经搞清楚俩人真实的状态了,便对女儿说那没事,她们就该回去了。
她甚至都不再关注小瘪三晚上住哪里,志平见王欢妈要走了,便连忙先退出房间,拎着把雨伞往宾馆走去。王欢妈看到志平乖觉的模样,又想到女儿刚才被说服了,瞬间像是一只得胜的将军,拿起门口的大伞跟着舅妈两人在风雨中大步往村里走去。
四
志平心事重重地回到宾馆,他不明白王欢为什么要说分手的话。她父母向来就不同意,为什么现在她要半途而废?志平躺在床上,不愿想到王欢父母。
他很清晰的想到刚刚看过的庐山纪录片。元帅那么多艰难曲折的过程,他自己的这段感情又算什么呢?于是坦然睡去。
第二天是回江西分公司的日子。志平醒来,看到天光大亮,是个晴天,明显感到寒冷。他起床洗漱完,便径直去了食堂吃早饭。一起出发的同事早早准备好,双排座汽车也早等在门口了。
志平想着王欢,又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两人都没好好的沟通,以后该怎么办?哪怕写信也好啊。志平心里有些抱怨王欢不坚定的态度,觉得很多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志平想到这两天亚飞结婚的事,忙的他没时间写一封信了,昨晚睡得踏实,连一个梦也没做。志平心事重重地收拾着行李,不时抬头朝车间那边张望,并没有王欢的身影。
货车司机早已按了两声喇叭,志平最后一个钻进车里。他摇下车窗玻璃,终于看到穿着浅蓝色羽绒服的王欢,急急忙忙从车间那条小路走过来。他看到她时,她也看到了他。志平朝她笑一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她朝志平挥挥手,她站住看着蓝色的货车,灵巧的左拐右拐,然后消失在大路上。
冬天的太阳慢慢爬上树梢,一轮红彤彤的圆盘,像是清洗干净的好看。天空瓦蓝,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倔强地划向天空,志平想到这次回到庐山脚下的共青小镇,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了,一周的账务,赣北和皖南的市场,去南昌大学听学术报告。
志平按轻重缓急把事情分的分为眼下急需和长远坚持。他参加各类读书会和听大学的讲座,就是对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持续充电,大多是社会学,历史学的。
他觉得历史、社会学、经济学有很多知识是盘根错节的交织在一起,很难分辨清楚。听学术报告时,大师们确实也是如此的看待每一门学科的综合交叉现象。他们很少单方面研究某一类课题。也许正如他们所言,人类社会活动的轨迹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
志平知道这些知识对于会计工作并没有什么用处,但他确实很喜欢。白天,志平在繁忙的工作和学习中度过,晚上停下来的时候,又止不住的思念王欢。
他有时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优秀,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可他现在又无法表现出能力的优秀,出门跑业务都是姜姚带着,两人搭档很默契。然而自己的沟通能力、谈判能力远远不如姜大哥。
很多时候,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苦恼不已,他总认为是看书太多的原因。
志平慢慢地适应这种远离老家的生活,虽然共青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但那也是志平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