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一早起来下楼买早餐,碰见恰好出门的陈阿嫲。
“哦哟年年回来了啊,”阿嫲七十七了,依旧声如洪钟精神爽利。
“阿嫲这么早去哪里?”
“约了几个戏友饮早茶啊,”她眯着眼笑。
“阿嫲你现在喜欢看这些娱乐圈新闻了?”年年挽着她的手下楼,见她手里还拿着个布袋和刚到的《南城娱乐周刊》。
“哦哟,几个阿婆在一起肯定就是聊八卦嘛,说说这个港姐那个影帝,这个顶流那个爱豆。”
纪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没想到阿嫲这么潮。
“讲起港姐,我记得小时候你最中意在我家担张凳仔,看那些香港小姐亚洲小姐选美。哇那双眼啊瞪得灯泡那么大,看得入了神。”
纪年愣了一下,阿嫲居然记得这个。
小时候爱看亚洲小姐香港小姐竞选,最喜欢看那冠军身披长袍头戴桂冠手持权杖,在万众瞩目之下绕场一周,成为聚光灯的焦点,从此命运改写。而上一届冠军的循例返场,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她会讲述这一年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遇到的人,她的成长与历练、感悟与感恩,她的华丽蜕变与勇往直前。
以前觉得那些丽人,就跟美少女战士似的,美貌与智慧并重,是爱与正义的化身,是水中月天上星。
慢慢的节目多了起来,选美好像也办得一届不如一届,越来越没了声势。而那些曾经的冠军,有人活跃几十年依旧是焦点,有的高开低走,有的已经“查无此人”。曾经惊艳过时光的她们,很多人的人生故事亦是九曲十八弯。
是啊,她曾经的梦想,是做亚洲小姐呢。
“年年你喜不喜欢看小说啊,我跟你说,现在有那种听书啊,哦哟写得可好了,”阿嫲许久没见纪年,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呐,你装个这个软件,小说应有尽有……”
纪年瞄了一眼陈阿嫲的列表,尽是这种标题:《少帅,别闹了!》、《傅先生的天价小娇妻》、《总裁爹地,妈咪跑了》……
“哇哦……”她有点汗颜,没想到阿嫲这么少女心。
阿嫲在楼下又拉着她唠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朝地铁方向走去。看着她在清晨阳光下有点蹒跚的背影,纪年有点怔愣。
她已经忘了自己曾有过想当亚洲小姐的岁月,也没有了当初的艳羡,也许是长大后渐渐褪了滤镜祛了魅,看到有的人历经岁月仍如明珠熠熠生辉,也有人不过借美貌上位,最终沦为八卦周刊常客;也许是认清了大多数人终将平凡又沉默,这一生能安稳顺遂便已足够好。
至于那些动不动就能开金手指的霸道总裁富家少爷,也就生活在手机小说里吧。
纪年想起昨日钟俊豪给她递的橄榄枝,不由自主看向石板街右边通往地铁的路。这几年囍帖街周围建起了好几个楼盘,洋气而崭新的高楼像屏风似的拔地而起,俯瞰着低矮而斑驳的旧建筑,老街与新楼像是两个时代的对话。
她转头看向左边,向着远处那家蒸腾着白雾的包子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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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俊豪在等纪年答复的时候,却等来了钟明丰的一通电话。
“现在给我回家来。”
他们两父子平日甚少交流,很多时候也只是借节日为由头一大家子聚会才得以见面。钟明丰每每要对他说教,就被他烂泥扶不上壁的模样气得胸口疼,两仔爷总是火星撞地球,没话说。
钟俊豪敲门进书房的时候,发现里头只有父亲一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硕大的红木书桌上一字排开几份报表。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端详过自己的父亲,才发觉他竟已两鬓染霜,还戴上了老花镜,法令纹深得嘴角都往下耷。
“关上门,过来坐。”钟明丰摘下眼镜,身体微微后仰,开门见山地说:“你那小女朋友来找过我。”
钟俊豪一愣:纪年?
“她呈上来的这些,你看过吗?”钟明丰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心下明了,“你把这姑娘当棋子,人家可不愿意。”
钟俊豪心里冷哼:好你个纪年,带你回了趟家,你倒好,打蛇随棍上,竟直接绕开我找上老爷子。
“你拉叔这些年做的事,我眼未盲耳未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钟明丰站起来,走到窗边,“但成个集团盘子那么大,我只有左膀又没有右臂,能依靠的人也没几个,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言下之意,都怪亲生仔不争气。
“不过你这小女朋友拿到的证据,还真是让我有点惊讶,”他回身将一些资料递过去给钟俊豪,“RL涉嫌伪造购销合同和发票以及篡改财务报表,虚构订单和应收账款来骗取金融机构的融资款。”
钟俊豪看着手里的资料,有点吃惊。他知道公司的应收账款是可以与金融机构签署抵押转让合同以获取融资的,尤其是一些本来需求就频密的合作方,一个雪球盖住另一个雪球,如果有人内外串通,是可以实现的。
难怪那天在夜店,华康听见纪年的耳语,整个人都僵住了。
“现在华富集团这边貌似也收到风声了,他们作为母公司要拿RL动刀子了,我们作为大股东也不得不表态。”钟明丰表情少有地严肃,背着手看窗外的乌云,“毕竟,这可是犯法啊。”
“所以?”钟俊豪手里也有些钟明辉的把柄,但此刻他觉得父亲其实都心知肚明。如果是这样,还不如等着他的下文。
“我会听一下你拉叔的解释,但我猜他会舍车保帅,拿RL的cEo来祭旗。”钟明丰转过身,看向钟俊豪,“而RL的掌事人,他是再不能当了。”
钟俊豪明白了,他狭长的眼尾一翻,笑着耸耸肩:“我这二世祖也当得闷了,要么您老人家给我个公司玩玩儿?”
钟明丰哼了一声,明知道他是顺水推舟,却没搭话。
“拉叔在泰国那个项目,也有猫腻吧?无非就是银行贷款期限到了还不上,只能攒了个项目出来再争取融资以债抵债,你可知道他给合作方打款分了两个账户,一个打进了维京群岛的……”
“够了,”钟明丰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保证自己羽翼丰满,再捉他人痛脚吧。”
钟俊豪没再说下去,却话锋一转:“她要什么?”
“她只说,不想被人当筹码,也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吊死在一棵树上。”钟明丰拿起茶杯,缓缓地抿了一口:“我还蛮欣赏她这种打直球的方式,对我,没必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后一句,很明显指的是钟俊豪。
言下之意,这些小心思和小算盘,在你老子面前就省省吧。
钟俊豪的脸色逐渐转阴郁。
从小到大他父亲就不曾夸过他半句,很多事他才张嘴说了个“我”,就已经直接被人做了决定,让他执行。
“你喜欢就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
“噢对了,人家姑娘还说了一句,”钟明丰收起桌面的资料,慢悠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不是你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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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接到钟俊豪电话的时候,刚刚把昨晚暂放在楼梯底的大箱子载回了出租屋。
“你有种啊,纪年。”
“不愧是董事长,动作真快。”
“这样没有契约精神,看来是不想做盟友咯?”
“你当我是盟友吗?我不过是你的挡箭牌、棋子、鱼饵……亦或是,”她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边,“用来牵制他人的,手段。”
“那你想怎样?”
“如果是盟友,必定互相尊重、互通有无、共同决定,而你……故弄玄虚、自把自为、莽撞行事,还控制我、轻视我、甚至牺牲我。恕我直言,你以为你是小说里那些高高在上、别人都要跪拜你的霸道少爷仔吗?在我眼里,真的很幼稚。”
那边静默了,听不清是“滋滋”的电流声还是咬牙切齿声。
“好,我道歉。”钟俊豪竟然软下声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了,纪年。”
“我想没必要了,我已经被你摆了一道。至于RL该下马的下马,如果不下马我也没什么遗憾。从今以后,各行各路,再也不见。”
说罢,她不等对方回应,便盖了电话。
出了一口恶气,纪年觉得通体舒畅。
可是下一秒,打开手机里的存款查询短信,她叹了口气。
是时候要赶紧找工作了,不然这里也住不下去了。
正对着手机屏幕发愁时,她却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的微信好友添加请求。
那个头像,是一只史努比,单名一个“烁”字。
请求信息发来一条:“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纪年的拇指停在那个“接受”按钮旁,迟迟没有按下。
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请求信息。
“去吃烧鹅髀饭,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