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俯冲下石垭,用羽翼和足爪拍击着翻涌的海面。
于燕鸥而言相当剧烈的搏斗,放在整片宽阔的海浪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葳蕤咬琼实鸟串的动作停下了。
“回去?”他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回去?”
粟弋听见他语气里的疑惑,满腔的勇气好似被点燃了,然后在不纯的引子下,燃成了一片怒火。
“哥哥,你难道不觉得罗浮很吵吗?”
稚嫩的引诱变成了扭曲的质问。
“你是歌民的孩子,怎么能留在异族的地方。”
“你该和我们回去,回到歌民的地方,回碎叶城去!”
葳蕤深深地望着粟弋。
粟弋看见葳蕤的眼神变冷了,像翠色的竹影被撇开,露出下面尖锐冰冷的石头。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语气也软了下来。
“哥哥,你还没去过碎叶城吧,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有广袤的草原和很高很远的蓝天。”
“碎叶城的四季都很安静,尤其是早春,为了不太早吵醒沉睡的智慧之主,连牛羊的声音都小小的,整片草原都只能听见草芽生长的声音……”
葳蕤的眼神晃了晃。
他不是故意的。
主要是想到在星穹铁道的世界里,智慧神一般都指的是智识星神大机械脑袋(划掉)博识尊。
葳蕤啊葳蕤,你怎么能笑呢?无论是别人的信仰还是大机械脑袋、啊不,博识尊,都不是应该嘲笑的东西啊!
而且按照碎叶城这个地名来看,粟弋说的智慧之主应该是……
葳蕤瞟了瞟粟弋衣角小小的火焰纹路,眼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啊!威严的,光辉灿烂的阿胡拉玛兹达啊!请指引我的方向吧————
久远的,死去的回忆攻击了我。
葳蕤在心里默念。
别翘啊!我的嘴角!
有什么好笑的!想想乱拉面向的铁王八!想想当年把黑圈排到你脚下的奶妈!想想恶毒利刃冲进人群的dpS!想想教了无数遍都不会转身的演员们!
想想当年在冷龙峰牢的日日夜夜!
显然,葳蕤成功了,因为他的眼神现在冷得像死了八百年。
粟弋直面这死了八百年的眼神,停住了话头。
空气安静了,只剩潮水拍打海岸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很好奇。”
“你为什么会突然说,我是歌民的孩子?”
葳蕤盯着粟弋:“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们被称为[歌民],是因为你们独特的、且行且歌的生活方式。”
“现在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比如,固有的生理特征的原因?”
粟弋突然冷静了下来,或者说,冷却了下来。
他意识到了葳蕤话语里暗藏的拒绝
那种迫切和狂热倏地从他身上抽离。
仅剩的一点儿残余和一点儿固执催红了他的眼圈,促使他继续开口。
“你不是知道吗?”
“歌民的听力格外出众,能从声音的细微差别分辨信息,也能通过音调传递信息。”
粟弋固执地发问,又像是强调。
“你不是在飞船上已经使用过这种能力了吗?”
“在你把我从那个怪物手中救下来的时候!”
“你不是在问我‘你还在等什么’的同时催促我——”
“带着你爷爷,去驾驶舱吗?”
“你不是在呵斥我‘快走’的时候告诉我——”
“向罗浮,快逃吗?!”
缀在他眼角的那滴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然后是下一滴,再下一滴。
他的泪水相当动人,尤其衬着他那张幼嫩的面颊。
大部分时候,孩子的泪水能轻易打动别人的心弦。这无关乎看到的人是否感性,而是因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出于生存的需求,对幼崽的保护烙印在绝大多数种族的基因内。
葳蕤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了,他用一种深深的、审视的眼神剖析着粟弋,就好像当年他也这样望着那个狗比天策,看穿了天策吊儿郎当外表下,包裹着的那颗属于天策将士始终热忱忠诚的丹心。
葳蕤面无表情,粟弋的耳边却响起了他平静的声音。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粟弋,你是那么傲慢的人吗?】
粟弋瞪大了眼睛。
“不……”
不知道是在否认“傲慢”的评价,还是在否认些别的什么。
葳蕤依旧没有说话,只嗤笑了一声。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不是傲慢,那就是逃避。】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你在逃避什么呢?】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哦,你在逃避自己的恐惧啊。】
葳蕤近乎残忍地,层层剥开了粟弋。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遇到了造翼者。为什么我们这么孱弱,会被轻易拍成一滩血泊。】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三个!爷爷还受了重伤,现在还起不来,只能卧床静养。】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罗浮很安全,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到时候再遇见造翼者怎么办?或者遇见步离人,遇见慧骃……】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这次没有人挡在我前面了!无论是挡在我前面去死,还是挡在我前面使我不会死。】
有鸥鸟落在旁边,侧着小脑袋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两脚兽。他们并排而坐,彼此对视却不发一言,一人冷漠,一人却泪流满面。
【葳蕤 悄悄地对 粟弋 说:看起来很平静,原来你一直在害怕啊。】
葳蕤发完了最后一行紫字,收起了私聊模块,终于开了尊口。
“你其实知道的吧,我不是歌民。”
“我给你们递话,用的是我自己的手段,而非你所谓的歌民能力。”
“寰宇这么大,各个种族能力各异,看见一个有点类似的就要拉进你们民族去,”葳蕤顿了顿,面上浮现一抹讥诮,“你是韩国人吗?”
粟弋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葳蕤是被从星海里打捞起来的,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为什么要拒绝他的邀请,明明,明明……
明明只要葳蕤答应,就有了接纳他的民族……
自己和爷爷,还有驾驶员大叔,就能平安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
“罗浮,真有这么好吗?”粟弋问了出来,“要知道你可是外来人,他们不会接纳你!”
“我都看见了,那天他们是拿枪指着你,把你押走的!”
“那歌民就会接纳我吗?”
葳蕤懒得听了,单手用力撑了一下,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粟弋,重复了一遍。
“歌民就会接纳我吗?接纳因为你的一己私心哄骗回去的我?”
“恐怕就算是接纳,也是作为工具的接纳吧。”
葳蕤小声嘟囔:“我说那天审讯怎么用机械音呢,把我当歌民崽子了是吧。”
“那也比拿武器指着你好!”粟弋语气里的怨怼再掩不住,他逆着光,看不清葳蕤的表情,却感觉到了莫名的羞耻,那种被当着众人扒光的羞耻,即使这里已经是丹鼎司相当寂静的一角,并没有什么人。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葳蕤无语。
“来罗浮本来就是我的选择,不是因为你们来我才顺便来的。”
“我的家乡的确回不去了,如果要我在这个宇宙选一个归处,那只有可能是仙舟。而不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你好好休养吧,你们走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别的事,我会去送你们。”
葳蕤歪着头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
“其他时候就别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