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休璟情不自禁后退半步,仿佛感到群狼尖锐牙齿已经咬上了自己脖子。
就在他心急如焚,想要再思对策时,一股夜风扑进来,随之而来的,是几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突厥兵。
这几个人看装束与惨状,应该就是昨天战败的苏禄部。他们的到来,再次令整个牙帐都安静了,一时间针落可闻。
可汗站起来,身体前倾,迫不及待要听最确切的消息。
“我们战败了。”这浑身血污的突厥兵说,“首领们已经被杀。”
一阵惊怪的喟叹响起,帐内突厥武士们都显得难以置信。
可汗与茶茶同时问:“苏禄呢?”
他们的声音充满绝望,似都已猜到结果。
“苏禄首领战死了。”
十姓可汗整个人靠在宝座上,似被猝然击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无力呼吸。
一片混沌之中,可汗鼻端嗅到了血汗之气,那不是他自己杀人时留下的,也不是眼前败兵带进牙帐来的,而是那两个唐人身上的血汗之气。眼前这二人在几个时辰之前,是不是还参与了对突厥人、对苏禄的屠杀?一股悲恸暴怒的情绪直冲上头顶,让可汗紧紧握住宝刀刀柄,才没有当场失态。
几个突厥兵不敢也不愿提,唐军将苏禄的头砍了下来,穿在一支马槊尖上,又插在他的大帐边。
帐内有人一声不吭,晕倒在地。
那是苏禄的女儿。
苏禄次子哥舒抱住妹妹,紧张死寂的气氛中,突厥兵继续讲着。吕休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不过看牙帐内众人神情,显然是在详细讲战争经过。
片刻,突厥兵闭上了嘴,茶茶的嘶叫撕裂了牙帐,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吼声像身受重伤的母兽,扯破了结满严霜的空气,也扯破了自己咽喉。
可敦紧紧抱住她,想要安慰她,可是茶茶毫不犹豫推开了。
茶茶石头般的脸上,只有无比刚毅的决心:“我丈夫为可汗而死,死得其所!可汗不必为他伤心!唐人马上就会攻来,请可汗集结军队,为他报仇!”
苏禄的妻子、儿子、女儿全都跪在可汗面前,高声要求复仇。
突厥人群情激愤,大叫着要与唐人血战到底。这一次,受到重创的可汗却没有立刻答应她,反而说:“你让我仔细想想。”
原来,十姓可汗刚刚听了败兵的话,悲恸于苏禄之死,但更震惊于唐军的强大战斗力。裴行俭率领的唐军在一个时辰之内,彻底打败了两万突厥骑兵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简直让可汗呆住了。
这片刻的犹疑,被茶茶完全觉察到,她一刹那心如死灰。
茶茶被人嫌弃像石头一样丑,心也如石头般坚硬。即便到了现在,她还能很冷静地盘算局势。她一边觉得,可汗是个没有血性的孬种,不配当突厥人的君主,苏禄根本看错了人;一边又觉得,这种关键时刻还要左右为难的软弱废物,只要自己拼命推他一把,就能让他的决定彻底转变。
这么想着,她偷偷将佩刀拔出来,向后退了两步。
茶茶嘶声说:“可汗不为我丈夫报仇,我自去阴间向裴行俭寻仇!孩子!你们不能忘记杀父母之仇!”
她抽出佩刀,戳向自己咽喉。
茶茶自杀就像她宰羊一样决绝狠辣,一刀刺进侧颈,甚至没给人留一点点施救时间。
她倒下时,鲜血已溅满四周。
吕休璟和党金毗猝不及防,都被喷了一身鲜血,大受震撼。
牙帐中群情激愤,不等可汗开口,众人都不顾一切抽出刀,要将唐使当场格杀。
哥舒站在距离吕休璟十步开外,抽刀喊:“不能降!”
“宁死不降!”
默啜十分着急,此刻牙帐之中,只有他知道吕休璟是裴行俭亲信,派他深入敌营,就是觉得劝降大有希望。即便可汗不降,也不可就地斩杀此人,否则裴行俭一定会极为残酷地报复。可是,如今可汗对他也不信任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
可敦朝达漫使了个眼色,达漫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意见瞬间达成一致。
可汗还没有最后做决定,可敦已经替他决定了。杀了使者,然后决战。
“动手!”
可敦话音未落,达漫已经挥刀。
吕休璟来不及拔刀,达漫的刀斩下了。
黑沉沉的夜里,人血溅开,在火把照耀下,是一片乌黑,而乌黑之中又有金色闪光。
吕休璟圆睁双目,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两步。
牙帐只有死寂。
党金毗身上、脸上都被溅了血,但他稳如山岳地站在帐内,右手持刀。离他一丈开外,是达漫滚落在地的人头。
片刻,达漫毫无生气的无头身躯也向后栽倒了下去,手中持刀落在地上。
鸦雀无声,四周弥漫惊怖的气氛,暗夜与火把光芒交织,将牙帐照成黑、金两色,没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达漫又是怎么倒地的。
可汗变了脸色,牙帐内所有突厥人都呆住了,火把燃烧的微呲声中,竟还能隐约听见牙齿打抖咯咯作响,也不知是恐惧,还是仇恨。
吕休璟也觉得恍若梦中,他脖子被达漫的刀划伤,血慢慢流着,而不是猛地喷出来,他觉得自己大概伤得不重。
好半晌,吕休璟听见默啜颤颤巍巍的声音:“你居然……你……”
这根本与我无关,吕休璟茫然地想,我刚才差点就被砍死了。
党金毗冷笑了一声。进入牙帐之后,人人都只关注着向可汗说话的吕休璟,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化为一团黑影的唐人少年。此时,他们却全都目不转睛盯着他,似乎想看清他施展的是什么妖法。
突厥王后阿史德氏深受震动,脸上一阵青紫,一阵煞白,嘴唇发抖,达漫颈血也有几滴溅到了她身上,而她浑然未觉。“你是……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
她不相信世间有活生生的人能一刀斩下达漫的头,这根本是妖、鬼才能做到的事。眼前一片惨红,她感到自己凝望着深不可测、广袤无边的血海。这是什么幻术吗?
党金毗能听懂一些突厥语,甚至能说简单的几句话。
“我与可汗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突厥人都在他的目光下颤抖。
一个普通少年说他与可汗仇深似海,这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可是此刻不仅没人敢笑,反而都紧张、恐惧得快要呕吐了,可汗也觉得汗毛直竖。这是什么阴间蹿出来的厉鬼,借了一个唐人少年的身躯?
党金毗举刀指向可汗,一字一顿地说:“你的部下杀了我养父、兄长,还想掳走我妹妹,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仿佛一头半疯的野兽在口吐人言,嗜血的恶鬼要食人,“你们的第一勇士,我能把他剁碎了喂狗。你若不投降,我也要砍下你的脑袋喂狗!”
这话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吕休璟都惊呆了!这人来牙帐是为这个目的?嘴里说是保护自己这个使者,实际上就为报仇?
党金毗握着刀,刀尖金光闪烁,不断微微移动,却始终不离可汗左右。
狼牙附离们不断后退,他们似也明白,一拥而上击杀党金毗并不容易做到。他们现在唯一的想法,只是保护可汗而已。
党金毗缓缓移动,走到距离可汗十五步,突然停住。
他听见身后有人扑来。
苏禄二儿子哥舒不能忍耐仇恨与屈辱,他举刀狂吼一声,砍了上来。
哥舒今年也只有十六岁,常在牙帐中,受达漫、科罗指点,武艺过人。父母、兄长之死令他悲愤欲狂,腾空扑斩下去,汇集全身劲力,刚猛无匹。而在另一侧,离党金毗最近的一个狼牙附离也窥见空隙,倏地扑上去。
党金毗停滞了一下,只侧了一下头,直到哥舒近在咫尺,招式用老,他猛一个错身,一挥刀,自下而上,劈开突厥青年喉咙,接着身体飞快转了个半弧,又斩向右侧。
突厥武士的刀停顿了,凝在党金毗耳侧,割破了一缕皮肉。党金毗的刀直直切入他肩颈部位,仿佛滑进去的。
党金毗后退一步,轻巧地将刀抽出。
牙帐内出现的是一个杀神。
这一次很多人看清了党金毗杀人的动作,可还是感到令人费解。那看起来异常简洁,同时意味着让人难以置信的非人的技巧与力量。
鲜血滴滴流淌,狼牙附离们都呆若木鸡,牙帐内明明还有百余人,一时之间竟没人敢再冲上去。武士们如临大敌,可汗也屏住呼吸。没人敢动,没人敢眨眼。似乎只要一眨眼,可汗的身体还直挺挺站着,脑袋却已经滚落在地上,就像达漫一样,被施展妖法。
可敦低呼着挡到可汗身前,似担忧君主性命。
看来他们都相信,光是党金毗一个人,就能杀掉可汗。
可汗膝盖微微颤抖,连带手掌也在抖动,他想起自己膝盖上有一道旧伤。
那是他十多岁时在雪山上栽倒,跪在了冰锥上,尖锐无比的痛直刺心脏,寒冷透过浑身血液,令他惨叫连连。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没有防御,赤身裸体,是天地之间最孤寂寒冷的人,他最勇武的战士被斩首,他最忠诚的首领被杀害,就连他的王后也已破胆。
无数冰刀在他的血脉中乱扎,愤怒与恐惧、无助吞没了他整个人。他甚至隐隐听见了霹雳与雪崩的声响,怀疑地往牙帐顶端望去,似乎见到了天降的灾厄。
党金毗连杀三人,自己也像松开的弓弦,站姿、动作都露出了破绽。
如果狼牙附离们现在一起扑上去,完全可以将他当场击杀。可是这些身经百战的猛士们一时都被吓住了,他们被党金毗杀人之态完全震慑,呆愣当场,错过了机会。刹那功夫,弹跳的弓弦又回到了位置,凝定不动。
“弓拉到尽头,就要松开,再重新拉满。”
在战死的大酋长安悉延的庄园中,安扎曾经这样教过党金毗。
党金毗实力不如安扎,可是在龟兹时,他暴起攻击安扎,却能杀伤对方,因为安扎当时缺少防备。安扎对党金毗刚柔并济的击刺功夫颇为赞赏,还仔细帮他调整过刺杀、偷袭的时机与动作。
今天他能格杀达漫,既利用了达漫攻击吕休璟的空档,也将柔韧刚猛的巧劲用到极致。
党金毗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他单手持刀,面对众人,姿态与动作异常圆融。
有七、八个狼牙附离反应过来,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嗥叫,党金毗逼近可汗,他们也举刀准备搏命。
吕休璟方才惊得不轻,见党金毗真要杀可汗,回过神来。
“可汗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吕休璟上前一步,提高声音:“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汗若不愿理睬我们,自可回绝,我们立刻回去禀告。一边惺惺作态,一边偷袭使者,岂是一代英雄、突厥君主所为?牙帐之内,血溅五步,这是可汗想看到的吗?”
可汗脸色煞白,吕休璟又问:“我等奉裴吏部之命来谈判,可汗为什么不开口?”
党金毗厉声叫:“你为什么降又不降,战又不战?若不想谈,就让我杀个痛快!”
他牙齿狠咬,仿佛嗜血如狂。
可汗望着眼前两个浑身浴血的唐人,说不出话来。
吕休璟觉得他被震住了,需要再推上最后一下,就说:“可汗不必觉得,还能等到什么救援。李遮匐已经投降了大唐,车薄和米野那也已投降。”
可敦终于暴怒了,戟指吕休璟,骂道:“你这满口谎话的狗奴!李遮匐在碎叶,怎么可能投降唐人?”
吕休璟笑了笑:“可汗以为我们是怎么半夜找到牙帐的?我们杀向千泉,就是靠车薄的人带路。车薄刚当上吐屯,就派人去联络我们了。他连自己哥哥都能出卖,出卖可汗有什么奇怪?”
可敦哑口无言,但还是不信。吕休璟又问:“自从开战以来,李遮匐、车薄或者米野那,可曾派遣信使前来千泉?”
可汗念头一闪,高声叫唤米野那的管家,这人昨天傍晚还在牙帐中。
叫了两声,无人应答,突厥武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人在哪里。
“若雅!”可敦吼叫起来。
原本藏在阙特勤身后的少女放下捂脸的手,被两个突厥武士粗暴地推到王座下。她像只受惊的白兔,眼泪流了一脸。
可敦按住若雅的脖颈,说:“米野那的丈夫、儿女都在千泉,她不可能叛变。”
“她投降是迫不得已。“吕休璟解释,”车薄和李遮匐要投降,她有什么法子阻止?自己性命都不保了,哪儿还管得了别的?可敦就算将她丈夫、儿女全杀了,也无济于事。”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可汗想起,米野那的确曾禀告说,李遮匐不忠,只不过自己还没来得及处理此事。她的管家趁夜逃了,恐怕正因为他知道,千泉就快大难临头了。
可汗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默啜:“我派去碎叶找李遮匐、车薄的人,回来了吗?”
他派去的是康窣利。默啜摇头:“没有信使,没有消息。”
吕休璟又问了一遍:“天色将明,可汗拿定主意了吗?”
他没有抬高声音,可牙帐中静得出奇,人人都在这话音里打了个寒战。
十姓可汗哆嗦了一下,如被雷击。可敦阿史德氏都默然无言了。她委顿在宝座里,金碧的孔雀尾羽垂落在地上,仿佛突厥王后无力挣扎的样子。
吕休璟说:“可汗如果只带二十人马,就请将金箭给我,以作凭信。”
十姓可汗喟叹一声,用手撑住额头,不堪重负。
他穷途末路,丧失尊严,最后仅仅剩下保住性命,只因不甘如此就死。无论在牙帐中被一个唐人少年杀掉,还是带着五千部众去送死,实在都荒谬已极。他从前不懂,还对苏禄嘲笑过,颉利可汗这样草原上的雄桀霸主,被擒之后怎么会投降唐人,变成一个倡优和小丑,可是现在他懂了。
可汗叫来默啜,令他拿来自己的金箭,任吕休璟取走。
吕休璟取了那支金箭,看了一看,再向可汗深深鞠躬,说:“裴吏部恭候可汗大驾。”
吕休璟行礼出来,刚上马要走,突然,马匹失蹄跪倒,竟将他掀了下来。这匹栗色马虽然神骏,可连续奔跑多时,体力也难以为继。党金毗的黑马正闲闲吃草,浑身是汗,像水里钻出来的,看来也疲惫已极了。
吕休璟转了个身,又对十姓可汗鞠了一躬,说:“还望可汗赐马两匹。”
他倒真是一点都不见外。可汗命人牵来两匹马交给他,并且说:“我会去见裴吏部,让他稍等片刻,不要太着急。”
可汗雄浑的嗓音变得无比低落,只有疲惫虚弱。
眼看两个唐人走了,他叫来默啜,嘱咐了几件事。
离牙帐越来越远,吕休璟忍不住对前方的党金毗说:“方才多亏有你出手,否则我们多半要命丧当场,更别提回去复命了。”
他说完,只听见风声萧索,马蹄声阵阵,顿时颇觉尴尬。
好半晌,吕休璟才见党金毗回望他一眼,说:“能完成任务,当然是靠你能说会道。”
吕休璟嘴上说着不敢居功,实际上心里很是受用,仿佛有一团小火苗“嗤”地燃起来,又暖和又光亮。回想牙帐中发生的一幕幕,吕休璟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或许那是“幸不辱命”的感觉。
两个年轻人都在漆黑夜色里翘起唇角,微笑起来。
正跑着,吕休璟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团黑色人影,似伏在草里,又似要猛蹿出来。
“咦?那是什么?”
他握住佩刀,以防偷袭。
这黑色人影从草丛中跳起来,又赶紧在党金毗的弓箭直指之下,举高双手、埋头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