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啜来到千泉附近,被簇拥进了可汗大帐。
他来不及说话,脸上只有由衷喜意,苏禄见了大笑起来。
苏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汗见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已然猜到结果。果然,默啜跪倒在可汗面前,说:“裴行俭接到圣旨,已经回长安了。”
十姓可汗颔首,接着仰望苍天,似在感谢神明庇佑。
默啜详细讲了在西州、安夷城、龟兹的所有见闻。可汗对默啜的信任远超他人,不光因为他是可汗堂叔,更因为默啜经验丰富。他相信什么都逃不过默啜的眼睛。
讲到裴行俭攻打吐蕃戍堡的激烈战斗,可汗也不禁面露忧色。
“他为何此时去打吐蕃?”
“他想阻止禄钦陵进入西域。”
讲到盛宴之后裴行俭被召回长安的经过,苏禄说:“此人领兵在外,令皇后不安,被召回是理所当然的。他一走,咱们就安宁了。”
一阵喜气洋洋,苏禄也没忘了问米野那的事。
默啜想了想,确定她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说:“米野那在龟兹阿羯田矿场的人全被裴行俭抓了,她太凶悍,得罪了唐官。”
这喜事仿佛还不够,恰在此时,康艳典和康窣利也回来了,拿回了一支金箭,这是李遮匐从他的大帐中取下,交给可汗的,代表他听从可汗调遣。
牙帐内欢声笑语,美姬们端着龙血玛瑙盘和金碧宝石壶,接连不断斟倒美酒。
醉饮了片刻,可汗才问:“你刚才说,王方翼受伤了?”
他口气有些轻蔑,根本没将王方翼放在眼里。默啜说:“王方翼是猛将,不可轻敌,但他一两个月内,肯定无法远行。”
“看来唐军最快也要九月才会继续行军。”苏禄下令,驻扎在千泉的所有首领,包括歌楞等人,连同他们带来的几万队伍,都返回各部落去,以免一直拥堵在千泉。
这天傍晚,碎叶城的吐屯车薄派遣达干来送上个月的商税,可汗算了算,发现比过去减少了四成。碎叶城教徒们放火闹事,现在财税也大受影响,可见那里着实混乱,可汗说:“我们要再派个能干的人去帮忙。”
他下令召见米野那。米野那进入牙帐,首先听说裴行俭被圣旨召回长安,心中大惊,却喜笑颜开地将右手放在额头上,说:“祸端走了,西域宁定,可汗大喜!”
可汗说:“你一直在碎叶,最熟悉那儿,去相机行事,帮一帮车薄。”
米野那大大的绿眼睛,在一瞬间腾起了鬼火。
这诡怪的火光让一旁的苏禄惊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个暗夜中突然跑出来的鬼魅。这惊异让他想要出声阻止,可是,此刻他又听见不远处男、女孩子的笑声。那是米野那的女儿若雅和可汗之子阙特勤在玩一匹马。
是了,米野那得罪了裴行俭,她的女儿在可敦手里,她的丈夫在汗庭,她的家族财富都依赖十姓可汗的赐予,她的一切乃至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于是,苏禄没有出声。
“让李遮匐去碎叶附近,是你的提议。如果他与车薄起了什么纠纷,你要立刻报我知道,还要居中调解。”
可汗给米野那的任务,不光是帮助车薄,还要监视李遮匐。这正中她下怀,完全就是她想要的。
米野那很谦恭地向可汗行礼领命,然后去向可敦告别。
车薄所交的商税数额,是米野那离开碎叶城时,专门与他议定的,她早就打算借此重返碎叶。她跨上马,向着碎叶城疾驰而去。
行至米国城,她正好遇上了李遮匐的弟弟染干所率领的先头队伍。
米野那盛情款待了染干,令染干宾至如归,连称要在兄长面前为她美言。
米野那想:不知此刻裴行俭又到了哪里?他一定还有办法扭转局势吧?
裴行俭连夜经昆丘道来到铁门关。
他在夜风里狂奔了五个时辰,又经历了正午的暴晒与燥热。
飞驰到傍晚,他一身尘沙,终于临近了关口。
他还不知道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密旨之中,可以大略猜出来。
裴行俭在长安的府邸,位于仁寿坊内,二十天前,他夫人库狄氏也正是从这里乘车直入玄武门,去内廷见武皇后。
玄武门在皇宫北面,因此也称北门。有唐一代夺权叛乱往往发自北门,天子将最亲信的军队置于此地,称北门禁军。百官办事的衙门都位于皇宫南面,故而称为南衙。
两年前,武皇后为太平文治事,集结一批儒生入禁殿,撰写《臣轨》、《列女传》等书。这些儒生由此有了从北门直入宫禁的特权,被称为“北门学士”。他们名为着书,实际上有权阅览朝廷奏议和百司表疏,武皇后甚至会密令他们参决政事。此举是为了方便武皇后直接插手朝廷政务,分宰相之权。
北门与南衙,于天子而言,确有亲疏之别。
雨后的长安城明丽非常,天蓝树碧,宽阔街道上留着积水,马车驶过时发出细碎声响。库狄氏手捧《弥勒大云经》,正是裴行俭从西州玄觉寺取回的那本。
库狄氏精于佛教教理、博览群书,一次参与宫廷佛事时,她奏告武皇后,弥勒佛正是女人身。皇宫中被赐予紫袈裟、银龟袋的高僧们闻言大惊,都说荒谬。库狄氏却说,弥勒降生女主,是西域广为流传的说法。西州玄觉寺里有一本经书专着此说,一定能找到。武皇后大喜,要取来一阅。
皇宫之中,珊瑚如林、琉璃为瓦,珍珠织成帘幕,美玉雕作异兽。
一张巨幅的彩绣,铺在释迦身上,逶迤流淌,几乎拖到地面。
彩绣中心是佛卧于菩提树下的景象,整幅图景则是依据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记载,绣制了天竺佛国盛景,生动曼妙,精确无比。袈裟上绣满了非常细碎的珍珠、美玉、玛瑙、犀角,各种色彩组成云团、百鸟、飞天、碧树、伽蓝等等图案,数以万计地铺满整幅袈裟,宛如流淌的璀璨彩河一样美轮美奂。
几年前皇家佛事上,武皇后在大慈恩寺,看见这幅彩绣被披在宝殿正中的佛身上。
寺主说,裴夫人库狄氏来长安之后发愿绣一幅袈裟,不仅图案是她亲自画的,上面一针一线也全是她亲手所绣,没有假手过任何人,花费了整整十年才做成。
武皇后命人取来袈裟细看,最后说:“如果这真是裴夫人一个人绣的,那她一定是个性情异常坚忍的人。”
库狄氏相貌明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年斋戒事佛,神态间给人深邃静谧之感。她用一种轻盈、安然的步态走过宫殿,武皇后命内侍端一张小琥珀凳子,赐她坐下。
片刻之后,武皇后被几个宫廷女官簇拥着,来到珍珠帘后。
武皇后刚刚接见了刘祎之等几位北门学士,此时还穿着青色的钿钗礼衣,飞翼般的十二支花钿在她高髻上展开。这些高直、坚硬、硕大的首饰毫无妩媚柔婉之态,只给人威严赫赫之感。
库狄氏跪上前去,献佛经只是托词,她很清楚,武皇后今天要与她谈论的事,关系到西域的整个局势。只听武皇后异常直截了当地问:“听说裴行俭给你写了家信?他奉皇命征讨十姓可汗,怎么到了西州就迁延不进了?”
武皇后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只要她在场,所有人仿佛都是她的陪衬,就连皇帝也一样。此刻她语声尖锐,却显露出一种君主对待宠臣的随意甚至亲昵的态度。库狄氏跪禀说:“吏部要先征集兵募、军马、粮草,故而有所耽搁。”
“到底要不要攻打西突厥,天子垂问过几位宰相。刘仁轨说必须出兵解决,李敬玄却竭力陈说不可,各有各的道理。天子问裴行俭,他说只要七百关中兵,相机行事,就能除掉阿史那都支,天子准奏,给他安抚大使和行军总管之职。就怕他夸下海口,真到了西州,却发现情况与想的大有不同,又拉不下脸面认错。若真如此,不如作罢早回。”
库狄氏坚定地说:“吏部尝言道,满朝文武,他最钦佩的人有两位,一位是苏定方,一位是刘仁轨。这两人年过六十,仍能为国征战沙场。吏部忠贞劲直,为国家事,万死莫辞,与那些贪生怕死、只知爱惜自己名利之辈大有不同。”她微微抬头,只见武皇后威厉目光正直射自己,便又朗声说:“吏部在西州准备停当,自然会杀奔千泉!他绝非畏敌怯战之人,只顾自己颜面更是懦夫所为!”
当朝宰相之中,刘仁轨与李敬玄明争暗斗不断。刘仁轨见李敬玄不懂兵戎、掣肘自己,就故意举荐他去青海镇守,率兵以敌吐蕃。李敬玄百般推脱,高宗皇帝发怒说:“刘仁轨若要朕去,朕亦自往,卿岂得推辞?”
李敬玄去后,打仗时果然胆小怕事、不知所措,在河源惨败,损兵折将。
武皇后听得轻笑了一声,知道库狄氏的话意在提醒自己:李敬玄不懂军事。不过,就在片刻之前,武皇后亲信、北门学士刘祎之,也劝说武皇后召回裴行俭。此人之言颇有道理,并不能置之不理。
“苏定方当年说,世间英杰中,唯有裴行俭能传他兵法,故而倾囊以授。裴行俭是想效仿苏定方,当个不世名将、统兵元帅,今后专门为朝廷解决边患吗?”
这话听起来像个玩笑,实则颇为险恶。库狄氏答道:“吏部说,对付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不过是‘道过二虏,便宜取之’。若能成功,则一靠大唐声威,二靠兵员骁勇,偶施智诈之术,算不得什么元帅之才。”
“还有人说,裴氏世禄之家、门第高贵,如今裴行俭在外领兵,裴炎又要拜相,显赫堪比当年杨素一家。”
这是在说亲戚升官的事了。李敬玄兵败青海之后,天天称病要回长安,又不请罪,只作无事发生,高宗皇帝早就不堪忍耐,准备将他贬官。而马上要接替他当宰相的人,正是裴行俭的族兄裴炎。武皇后素来忌惮世家大族,比拟杨素更是诛心之论了。
库狄氏坦然说:“有的人对待族亲,疏远甚于陌路,唯恐被穷困的亲戚攀扯上,败坏了他的名声。吏部不是那样的人。吏部举贤不避亲仇,得了钱财之物,也总要送给有难处的亲朋故旧。虽是同族,声气不同,也不往来。”
库狄氏的话,表面在说裴行俭对待亲友很谦和,不爱钱财,出手大方;暗地里是指责裴炎自诩清高、沽名钓誉,更进一步,是想向武皇后表明:裴炎与裴行俭不睦,亲族勾结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武皇后并不看重裴炎,甚至有几分轻视。库狄氏答毕,她不禁莞尔,抬了一下手,示意对方站起来。
武皇后玩笑般问:“听说吏部在写兵书?”
库狄氏心头一紧,立刻想到:世间没有武皇后不知道的事。
自古伴君如伴猛虎,张狂放肆固然会被吃掉,表露畏怯更会被吃掉。对待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后,有且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作出坦白无私之态,镇定自若应对。
她从容答道:“当今太平盛世,却有边患未息。自古千军易求,良将难得。吏部不愿藏私,想把苏定方大将军当年所授、与他自己所知,全都记载下来,分军营行阵、部众、料敌等四十六诀。不止如此,吏部还写了十卷《选谱》,全是关于任才选官的经验。”她见武皇后一言不发,便又说:“吏部说,等他写完这两部书,想要献予陛下。”
最后,武皇后问起《弥勒大云经》,库狄氏又讲了一番“弥勒女身”。武皇后心不在焉听了一会儿,说要把经书送去给洛阳来的高僧。
这时,珍珠帘响动了一下,一道人影闪过,库狄氏惊觉,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深得武皇后信任,时常与她商议国政。
今天让她旁听,一定也会听她的意见。这位公主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