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栖息在旷野中，夜深之后，篝火明灭不定，巡夜的军士经过一整天劳累，只能倚着长槊打个盹，黑暗中有怪声怪气从山间、谷底、沙地与林木中传来。
裴行俭半夜惊醒，仿佛置身漆黑深洞，看见了梦魇。
火把照射下有人在喊他，远处人影绰绰，火光四溅，惨叫狂吼，都漂浮在空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如今唐军营地有一万多人，跟刚到西州时大不相同。裴行俭严令军营内不许骑马，不许自行点火，不可随意走动。然而，此刻四处是惊马嘶鸣，阴风呜呜直吹，好似要将荒野里一切卷走，兵器刺耳互击声传来，军人怒吼乱跑，这景象简直像是半夜军队哗变了。
裴行俭打了个寒战，问：“发生什么事了？”
吕休璟从外面进来，喘着气说：“营里乱成一团了。”
“难道有敌军来袭？”
帐内唐兵们闻言，立刻握起了武器。
“是野牛群冲来了。”
安悉延非常疑惑：“这里怎么会有野牛群？”
唐军驻扎之后，裴行俭立刻在营地周围安排了警戒、外铺，一旦出现敌人或者野兽，他们就会擂鼓、吹角。他侧耳一听，并无鼓角声响，说明根本没有敌军或者野牛。
裴行俭说：“一定是夜惊。”
帐外恶风吹拂，似森林里横行的鬼魅冲来，令惊醒的唐兵们悸动不安。黑暗中他们惊慌失措又不见敌人，语言不通，以为遇上袭击，结果自相践踏、残杀。裴行俭明白，这场夜惊危险无异于被敌人劫营，甚至更可怕，帐内众人也都汗毛直竖。
王方翼等将帅都持刀披甲，出来维护秩序。王方翼下令，所有兵员马上放下武器，回自己营帐，有不听命令的，立刻抓住处死。
裴行俭心中暗惊：王方翼为何如此处置？难道真的乱到不可收拾了？
可是，他问了吕休璟，听说营内只闹起来片刻，那么真正大乱的，应该只有外围小片营地，别的位置的人都还不知状况，正惊疑不定。
吕休璟拔刀在手，也要出军帐，裴行俭问：“你要怎么办？”
“卑职要去申明军令！有敢乱行乱动的，全部处斩！”
裴行俭摇头：“无故夜惊本来就是自相惊吓，一片乱局之中再申军令，岂不是成了抱薪救火？”
吕休璟没想到，今夜军营大乱，这么危急的时刻，裴行俭竟岿然不动，不由惶惑地望着他，只见裴行俭重又躺下了，说：“把火把点上，告诉外面的人我要继续睡觉，让他们不要再吵了，立刻给我就地躺下。吕都尉去告诉王方翼，各军将帅只令营内兵员卧倒，别的什么也不要做。你不要慌，慢慢走过去。”
赵元玖、张玄澜等将领惊慌失措地追着吕休璟一行人，连连问：“吏部要如何处置？”
“吏部要继续睡觉，所有人都躺下，不准吵了！”
众将愕然。
一些校尉、队长还在营内驰骋捉人，吕休璟叱令他们下马。
“外面有敌军！”
“住口！哪里来的敌军！”
于是，将领们都收了刀，一路走去，一连串高声喝令乱跑的、砍杀的兵员立刻卧倒。
有人还在问：“野牛群冲来怎么办？”
吕休璟大声说：“哪儿有野牛？大总管在睡觉，你们也赶紧睡下！”
唐兵们发现，将领们一叠声地骂夜惊者吵了裴行俭睡觉，他们原本很害怕，听说主帅居然安稳躺在营帐中，顿时觉得自己怕得很荒谬。大帐中，火把全亮起来，裴行俭的确就在里面，甚至没有起身，似乎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他出去。既然主帅知道情况后还能继续睡觉，那小兵们还瞎跑什么。
营地外围最乱的地方，有人逃向深不可测的暗夜，又被惊慌的马匹踢倒、践踏，惨呼声划破夜空。长官们越阻止，反而令他们越想逃。吕休璟喝令还在营中的唐兵噤声、不动；又带人朝远处高喊，要逃走的人回来睡下。
“裴吏部在睡觉！都安静！”
“卧下！”
整个军营传遍这样的声音。
将夜惊的军人们重新安顿下来，简直像把一个摔成碎片的瓷瓶重又拼好。等四周真正安静下来，已经半个时辰之后了。吕休璟终于躺下，后背上全是汗水。只歇了一个时辰，天已经亮了，唐军将尸体拖走，地上大滩血迹和践踏痕迹。
昨夜死伤足有一百多人，如果处置不当，会更可怕。
有十几个最先闹嚷着拿起武器伤人的唐兵，在晨光中被抓到营帐前，按倒在地，狠狠打了八十军棍，罚去做苦役。
早晨，裴行俭下令，多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
马匹懒懒散散地吃着草料，唐兵们躺下小憩。
裴行俭将几位大酋长和他们的亲信们都叫来，问其中有谁去过怛逻斯东面的一个汉人聚居区，名叫小孤城的地方。
这座小孤城西域人都知道，是粟特境内的汉民管辖地，但自从十姓可汗封锁道路，只有曹波提的部众还时常在那里暂住。曹波提的两个儿子都说，那边情况他们很熟悉。
裴行俭问了小孤城中汉人大致数量，听说有不到两千人。他又问这些人做什么营生，回答无非是耕种经商。
裴行俭还询问曹波提的病况，担心行路劳累加重他病情。
“蒙吏部关照，家父现下已大好了，吏部若要见一见他，我们这就去唤。”
裴行俭说：“不用。你们父亲若是真的病好了，就让他从今天晚上起，负起指挥之责。曹副总管很有才略，他去掌管中军诸事，我才放心。”
看来，他迫不及待要曹波提这个行军副总管去统领中军的藩部落兵。
波斯王子怏怏不乐，裴行俭明明叫他指挥藩部落兵，可是才两天就迫不及待换人了。他手下二十多个波斯侍从也很了解小孤城，可是裴行俭没问，他身边的人也不便擅自答话。
泥涅师满不高兴地骑上马，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党金毗。
王子原以为，党金毗会跟在裴行俭身边，可是，这会儿少年跟赵元玖在一起。
两人似乎早已用餐完毕，正拿着一支长槊，在谈论什么。
王子不禁朝他们打量一会儿，发现两人在练习用马槊袭击敌手。
唐军将要开拔时，党金毗也上了马，行军时他随时在马上提着槊，每当槊尖快要戳到什么，立刻就缩回来或者偏向一旁，好像刻意训练以使手腕灵敏。
赵元玖时而附耳对他说几句话。
赵元玖脸生得清秀，身材却是宽肩窄腰，腿长臂长，与党金毗颇有相似之处。裴行俭觉得他使用马槊如此威猛无敌，一则因为身体天赋极为出众，二则是有非凡过人的技巧，因而叫他教授党金毗一些使用马槊的诀窍。
这是赵元玖的家传绝学，照理不能教给外人，可一来裴行俭亲口提的要求，他并不敢拒绝；二来党金毗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孩子，传授几招并无大碍，因此一路有空闲时就指点他一二。赵元玖曾说，他自己从小就天天背着马槊，所以最熟悉这件兵器。现在他要党金毗随时提着马槊，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曹波提重回副总管位置，干的第一件事，是郑重其事将一个白色狮虎皮帽子给党金毗，要他戴在头上，称要驱邪。原来，胡人们都认为，昨晚夜惊是邪气恶灵侵扰所致，十分不吉利，用英武少年扮演斗战神，祈求神明护佑，才能让军队无往不利。
这一天，唐军要驰过两座雪山之间的谷地。
刚奔驰一会儿，山上猛地滚落下一块巨石。
落石滚下山坡发出巨大轰响，伴随这轰响树木折断，泥土四溅，惊声四起。
隆隆声中，唐军队伍猛然乱成一片，响起一阵哭叫。
巨石先将靠山坡最近的几人砸成一滩滩肉泥，又碾过了十几个来不及逃跑的人，瞬间将他们连人带马碾得血肉模糊，最后撞倒一辆辎重车，侧翻在地上，才摇摇晃晃停下来。
不可阻挡的恐怖灾难突然降临，侥幸没死的军人们被马掀下来，马匹一下子四散逃跑，周围乱成一团。王方翼此刻离巨石只有两丈距离，被惊马掀在地上，浑身蒙了一层泥土，万分侥幸，死里逃生。胡人们一时间晕头转向，甚至顾不上他们的酋长了。
前方，裴行俭听说此事，吃了一惊，不过他知道，眼下只有尽快走过这条道路，才能脱离危险。他一边下令继续前行，一边留人传令给队尾的左虞候军，要他们通过山谷时，将还没死的军人拖上车，并告诉他大致的死伤情况。
后方赶来向他汇报，唐军因为落石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十七人。
裴行俭沉默不语，抬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奔驰了一会儿，何藏空命人举起了一面黄色旗帜。旗帜很大，在山风中招展，右军能一眼望见。
“前方就是雪山，我们必须在此地下马。”
安悉延说着，要右虞候军停止行进，等待命令。
他策马来到了队伍最前端，左右两侧雪山连绵，一览无余，近在咫尺，又巨大无伦，像是根本不可逾越。
唐兵们抬头仰望时，一片惊叹，被震慑了。就连常年征战、杀人不眨眼的汉子，见了这神一般傲立云端的洁白雪峰，也竟然都眼含热泪了。
安悉延一步步走上前去，朝着雪山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了几次，为惊扰雪峰上的神灵道歉。裴行俭跟在他身后，也跪在地上，合掌祈求这天地间最雄浑圣洁的造物，这至凶至美的白色山隘，允许唐军顺利通过。
在他们身后，唐兵全都下马跪拜。
人和动物都面临最危险的时刻，天地之间唯有默然。
冰清玉洁的巍峨山峰，在阳光下闪着柔和又璀璨的光芒。
一阵含了雪雾的冷风吹过，马匹都跺着蹄子、竖起耳朵，似满怀恐惧和犹疑。
安悉延对裴行俭说：“此次行军，我总觉得不安，只希望凶兆不要应验在这里。”
“雪山之神会允许最果敢、勇毅的军队通过。”
两人都深吸了口气，回到军中，上了马，分别开始下令。
中军之中，有两辆由胡人专门护送的马车，此刻终于被打开。所有人都很好奇里面装着什么，见安悉延下令将东西取出，都“咦”一声，十分诧异。
其中一个个织物，看起来是用破絮、枯藤和茅草编织的，像一个个小碗，又像是扁平的小篮子。安悉延将这东西包裹在马蹄上，紧紧扎牢。
原来，车中的织物通常是用来方便人和马踏过沼泽的，戴上它就不怕打滑，也避免沉入水底，防止发出震动和声响。
马车里的织物只够三千多匹马使用，不过安悉延也并不着慌，他命令戴了纬帽的军人们先把帽子剪开，拆成四份，略作缠绕，用来包裹马蹄。没有纬帽的军人，就使用这种织物。
裴行俭要所有士兵用一根蹀躞带束住马嘴。
为了避免有人高声说话，又命众人都将抹额解下来，衔在口中。
不得命令，不可取出。
所有将领也不能用号角或者大喊声传话，只能用旗帜。幸而大唐府兵无论天南海北，都要学习简单的旗语，因此交流当无大碍。
众人都惊疑不定，以为是前方雪山后有敌军，不能发出声响。可是，裴行俭又要求唐军排成一字长蛇，每两匹马之间隔出十步距离，这显然不是要对付敌人的队形。
安悉延告诉唐军将领们：“我们一行有万余人，声音太大，会惊动山上的神灵，若神灵闻声发怒，到时候必定全军覆灭，谁也活不了。诸位切记，不可出声！”
将领们十分迷惑：这话是什么意思？中原来的几个将领都觉得未免夸大其词，但谁也不敢轻忽。
唐军队伍再次被拉得很长，安悉延和裴行俭走在最前方。
夏日里，最容易发生雪崩。雪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切人马摧毁殆尽，填埋在根本无人知道的幽暗地方。这两侧雪山所处的位置并不算非常高，易于从中间翻越，但也唯因如此，更容易崩塌。
何藏空狞笑了几声，令旗手们举起旗帜，当先奔驰。
离雪峰越近，地面越多薄脆的冰霜。这是使用破絮、茅草包裹马蹄的最重要原因。
唐军拉成一字长蛇，间隔变宽，就可以纵马飞奔。何藏空跑了好一阵，浑身燥热流汗，咬着红抹额的牙齿间却全是冷风，口水和舌头都要结冰了。
眼前出现一条狭长的蓝色湖面，镜子一般，映着皑皑雪色。
刚到达雪山脚下，耳畔一阵令人胆寒的震响，裴行俭惊问：“雪崩？”
巨大轰鸣声渐次传来，越递越近，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上古神魔步步紧逼。就连安悉延也变了脸色，他的马匹仍在慢跑，但耳朵抖动，显然也慌张起来。安悉延四处观望，眼前雪山纹丝不动。他又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声响传来的方位，最后，他点了点头，说：“大风刮过山谷，将远处山峰上的雪掀了下来，离这里约有五里。”
裴行俭明白了，雪崩发生在远处山峰，巨大的云气裹挟了雪雾向此地飘移。不一会儿，云团夹着雪片就会降落在这里。
危急之中，裴行俭想了想，轻声下令：“不可慌张，也不要停步，继续前行。”
右军打出红旗，示意后方跟上。
雪云滚滚喷薄，暂时还崩不到脚下，但那毁天灭地的气势着实令人勇气尽失，只想从这异象中远远逃离。
远处蓝绿色的湖水被吹起大浪，像是要直立起来，白森森的雪雾散过湖面，裹起冰浪，狂风吼叫，直扑向唐军。一万余人的队伍刚经过两千人，就被笼罩在白蒙蒙的风雪里，有人惊恐低叫，又立刻咬紧牙关，牢牢闭上嘴，唯恐呼吸声激怒正逞威的神明。
后方骑在马上的唐兵有的惊疑不定，勒住马匹观望，裴行俭听说了情况，立刻命令吕休璟拿着红旗使劲挥舞，示意他们快速前行。
巨大的风团呼啸着，在山谷间回荡，很快将红旗也吹走了。
白茫茫的风雪里，所有人都只能靠直觉分辨方位，紧紧盯着前方人马混沌不清的位置。有人隐隐看见湖水，有人茫然无觉。天上地下全融成白色，行于其中的唐兵不知身在何处。暴烈的风与雪块扑上人脸，将斗篷掀开，犹如撕裂的冰冷柳絮紧贴在脸上。雪雾如同剑芒，耀花了人眼，犹如棉屑，冻结了呼吸。
有的马匹惊悸失蹄，幸而被束住了嘴，叫不出声，且队伍间隔大，不会立刻被后方的人马冲倒。被掀下的唐兵忍着剧痛，重又爬上马，继续向前疾驰。
直到雪风全部消失，众人仍觉得耳畔有闷雷般声响滚滚而过。
经过这段山谷，前方道路之侧，又是一座巍峨的雪峰，它屹立在一条洁白的山脉上，远处的半山腰上，白色雾气笼罩，正吞吐着冰雪，漫不经心地摧毁山上一切生灵。
唐军所行道路两侧，积雪虽有融化，所幸没有倒塌。
他们顺利地向左侧转弯，跑过最危险可怕的地带。
碧蓝的天空异常明净。
一边是太阳照射，一边飘过一些雪雨，毫无暖意却光亮慑人，每一颗冰冷雨点砸在身上脸上，都像火星燎人。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唐军终于到了雪山的另一面。
跑到一片平阔草地上，安悉延凝重的神情终于消散，裴行俭见不远处有溪水，命令下马休息片刻，重整队伍。
唐兵们一下子倒在马下。马匹也都累得吁吁直喘，抖着身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