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羡手里拿着苏豫送来的信纸,里头是关于温念之的来历,但他没急着看,而是放在矮几上,神色不明地看着温念之。
温念之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这人笑起来的样子是温柔又好看。
可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身上却是寒气逼人,叫人不好靠近。
觉察到这人有话要说,她蹑手蹑脚的从书榻上下来,便埋着脑袋站在一侧。
果不其然,萧锦羡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念之抬眸对上那双眼睛时,心下不经意间抖了抖。
如鹰隼的锐目,似能看穿一切谎言。
她老实回答,“温念之。”
萧锦羡慢条斯理地展开信纸,扫了一眼,“怎会出现在城外客栈中?”
温念之咬咬牙把头埋得更低了,像她这样的草根百姓,在权贵面前犹如一张白纸。
哪怕是一个极小的谎言,都是白纸上一滴醒目的墨渍。
她说:“偷了东西,被香云楼的方妈妈发现了,自然要跑。”
萧锦羡半晌没有说话,温念之缓缓抬头,对上他那像是要将人剖析透彻的目光。
但她没有躲。
今日在商船上,萧锦羡要寻机会送出密信,还要应付裴安,也没来得及细看这女子。
这会儿,他仔细打量着温念之。
单薄的身躯下,撑起一副小小的骨架,身量委实纤细。一身冰肌玉骨,只是手臂上依稀可见几处伤痕。
那双眼睛,更是漂亮得不像话。
今日他跟在刘甫与温念之身后,听得两人谈话,这小骗子的谎话果然张口就来。
然而截止此刻,她还没有说谎。
萧锦羡收回思绪,继续问,“父母何在?又为何女扮男装?”
信纸上说,温念之来自香云楼,从小便以男子之貌示人。
三国混战,国与国之间细作只多不少。
香云楼可是东庆京师最大的青楼,多少王公贵族流连其中。
里头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谁也说不清。
知道萧锦羡在敲打她,温念之鼻尖一酸,娓娓道来,“我是在北宁出生的,母亲怀上我的时候,父亲就抛下她回到了东庆。”
“两岁的时候,因为战乱,我才随母亲来东庆定安城投靠父亲。可那人却在见到我们母女二人的当日,为了偿还赌债,转手就将母亲卖给了香云楼。母亲无力反抗,她知那人一定不会对我好。所以求了方妈妈,将我一起留下。说是她自己养活我,不给香云楼添麻烦。又说,等我大了,可以给香云楼帮工。管饭就行,乱世之下,只求保住我一条性命。”
“听方妈妈说,母亲到香云楼的时候才二十岁。”
“她只过了三年就死了,那年我五岁,哪里知道这些。都是闯下祸事后,方妈妈一边打我,一边骂我忘恩负义,才将这些事说了出来。”
“从小母亲就将我当成男子来养,这也是我在她死后才明白究竟为何。”
若说是被生父发卖后的妓子生活,让温念之的母亲郁结于心,才发病去世。
倒不如说是,温念之亲眼看见母亲被抬出厢房时的满身伤痕。
她是被折磨至死的,是被那个床上的男人,也是被发卖她们母子的父亲。
母亲丢了一条命,而方妈妈却得到了一大笔银子。将母亲折磨致死的男人冠冕堂皇,说是:偿人性命。
小小的温念之直到母亲被丢入乱葬岗,她都没有哭。
她知道,哭泣没有任何作用。
世道对她娘不公平,她娘软弱,抵抗不了半分。
可她不同,总有一日她要逃出香云楼。
是以,她从小就知道,要很多钱,才能逃出来,才能保护自己。
“至于我爹……我与他没联系,我也没有爹,他就是死了也与我无关。”
温念之说完后,眼眶烫了烫。柔弱的骨子里,尽是一股韧劲。
她分得清,什么时候说谎话,什么时候说真话。
若要活命,此时骗人并不是最佳选择。
温念之明显觉察到,萧锦羡的洞察力不是她能挑战的,最不明智的行为就是继续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手段。
她贱命一条,身世在他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
萧锦羡缓缓点头,“嗯”了一声,又将信纸折起,放在矮几上,目光落在她的脖颈间。
“你挂着的虎面坠子亦是上好的美玉,又为何要偷了我的东西去当?”萧锦羡只当那坠子不知又是她从何人身上扒下来的。
可那是陆江临给她的,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她下意识摸了摸那坠子,“这世道谁会嫌钱多……”
萧锦羡撑着额头,慵懒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温念之忽而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转移了话题,“将军,我这次没有说谎。求求您……求您不要把我送回香云楼。否则,我不是被打死,就是会被方妈妈逼上我娘的路子。我……我不想死。”
“起来。”萧锦羡揉了揉眉心,见她没动,“我何时说过要将你送回去?”
今日去了趟西渡码头,除了相府的眼线,他还撞见了裴安,又大张旗鼓将温念之带回府里。朝堂局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是瞬息万变,这戏在齐相倒台前,必然要做下去。
得了他肯定的回答,温念之才起身,轻轻道了一声,“多谢将军。”
萧锦羡又嘱咐一声,“在我伤好之前歇在我屋子里,不要叫人起疑,不要叫府里其他人知道我受了伤。还有,我不会动你,等过了这一阵,天高地阔,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多谢将军。”
太好了,这人只是暂时圈着自己。这段时间就顺着他好了,日后,总还有机会回北宁的。
温念之心想。
“时辰不早了,安寝吧。”
话音落下,萧锦羡躺回架子床上。温念之灭了烛火,她蹑手蹑脚行至榻前,站在床头磨蹭一会儿,才翻身上榻,寻到里侧,躺了下来。
双人铺比大通铺好多了,她想。
身旁的萧锦羡却头一次在自己府里失了眠,一个人睡惯了,身侧突然多了一个人出来,叫他十分不倘然!
偏生这人睡觉还极不老实,动手动脚的,叫他辗转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