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风清爽怡人，月牙好像比前几天更尖，林涛盯着看很久，确定它又被挖了一勺。
不得不说小时候村长对林涛是真的还算不错，至少林涛小时候的记忆，都是村长给的。
往后几日，林涛游走在四则运算与小池塘间。
村长批完几天作业，就忘了王老师的嘱托，把答案丢给林涛自己改，晚上又跑去茶馆深耕。
游泳教学中，林涛时而看小文示范，时而独自翻腾，慢慢也能做相当漂亮的拂水动作。
小文爱跟林涛比赛游泳，绕着浅水区游一周，林涛游得极缓，像在散步，小文毫无悬念拿下胜利，又游回来看林涛笑话。
两人在水面漫无目的地漂动时，她与林涛说起高墙里孩子们的成长史。
大合住房供养的大多是先天残疾的婴儿，有的无法说话，听声，有的呼吸都困难，活不了多久。
他们的苦难显而易见，小文却是完全健康的弃婴，没检测出什么问题，只是体弱，医生说也许有家族遗传病，需谨慎看护。
小文说自己肯定有病，也许在心脏，也许是脊柱，隐疾不知在哪个部位潜伏着，终有一日要将她带走。
小文对此深信不疑，不然，她就是一个身体健全仍被抛弃的孩子，也许后者的阐述更恶毒。
到了上学的年纪，大合住房有专门的志愿老师教习，她本该去公办小学。
但一送进去就极度反感，遂作罢，现在跟残障儿童一起学习，活动，约等同独自一人。
小文不在时，林涛独自在深水区练习，一开始在水里睁眼觉得刺痛，慢慢消减为酸痛，几天后潜行时能自如睁开双眼。
从前林涛碰水就觉得恐惧，主要是眼疼鼻子呛，失去了掌控大局的感官。
四面的浪看似平稳，都化成一种推力，把人推向迷茫之中。
如今不适都已消散，林涛放开四肢游荡，能看到身旁泡沫浮起，手一挥就冒出更多。
林涛注视它们向上飘去，都在逼向水面的途中爆裂。
从水里看天空十分朦胧，世界的骨架仿佛被水消融，摇摇欲坠中却显出一种和谐。
林涛踩着池底向前，世界变成清澈的块状物，无论怎样拂动都能复原。
头顶探去尚看得明晰，其他方向都昏暗，不是想象中的蔚蓝。
细看时会发现许多黑点，不知何种物质，在水下漂浮不定，落叶在头顶做梦游似的缓行。
林涛有时也觉得自己总在梦游，小文是林涛在这座小渔村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村长他们一家看林涛可怜，再学校那边好说歹说让林涛上了学，林涛认真记了半学期同学姓名也没混熟。
林涛还没学会消化同龄人的态度，好像彼此之间隔着浓浓雾气。
每当两人试着向彼此伸出触爪，就只能触碰到它，久而久之连交流都放弃。
时间的脚步轻盈，林涛头脑空空，踩着虚空前进，似乎始终浸泡在一片羊水中。
断裂的脐带已经萎缩，另一头的营养与污秽还没传输过来。
水中摆动后，露出水面的那次呼吸需要用劲，吸入更多氧气的同时也收纳许多气味。
最先充斥鼻腔的是消毒水味，后来可以品出一股闷热臭气，像没洗干净的生猪肉晾了好几天。
从池水周边徐徐扩散，占据所有人燥热的头脑。
前些天算略有预示，水面上略微浮着一层油似的臭。
一闻就能想象到光溜溜大汉四处泼水的场景，或可美名其曰夏日气氛。
小池塘配备的循环系统预计中足以处理整个夏天，无奈太阳发狠。
群众殷切，只缺每人一根铁钩挂住水池就成人肉市场，也有无赖尿在水中。
气定神闲，无法察觉，骚味与氯味一齐钻出水面，让人不敢轻易张嘴。
臭味越发尖酸，池水发绿，小池塘只得暂时停业两天。
挂上歇业通知，村长跟着黄大妈清理瓷砖里的积污，洗刷地板，林涛则举着耷拉的软管，四处喷水。
林涛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忽然听见谁喊林涛的名字，扭头一瞧，小文在馆外使劲摇晃铁门。
林涛说，今天游不了。
小文说知道，她又往外一指，问林涛要不要出去玩。
出于责任感，林涛摇摇头，可见了小文期盼的眼神也有些动摇。
小文趁势怂恿几句后，林涛壮胆去问村长，能跟朋友出去玩不？
他叼着烟，正不停洒消毒片，没空管林涛，就含糊同意，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林涛应了一声，跟小文一蹦一跳出了大门。
外面阳光正明媚，林涛感觉身上有层水汽不停挥发，让身边一圈空气都温润起来。
小文心情挺好，哼着歌，说要带林涛去大合住房里玩，这几天有魔术表演，林涛带你去看。
林涛问魔术是什么，她想了想说，就是魔法吧。
林涛随口回，哦，可村长说魔术是假的。
小文立即锤了林涛几下，只好改口。
其实林涛没看过魔术，听村长说一个白皮外国人二十年前让他们那的月亮消失了，也是魔术表演，不知怎么办到的，应该是谣传。
村长和林涛那两人过了两条主卖服装的商业街。
小文踏上店铺前的平面，每家店面台阶高低不同，如琴键起伏。
她一路跳跃向前，右手牵着林涛，林涛走在稍矮的人行道，像在做水下行走。
牵着小文的手一点不敢使劲，一边听她说起那个姓李的魔术师。
一提起他，小文双眸闪亮，说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看魔术。
大合住房活动也不多，除了暑假时游泳，偶尔有些志愿者来献爱心。
年轻的姐姐递来糖果零食，可也就来一两次。
只有演魔术的李叔断断续续来了许多年，从他随身携带的铁皮箱里掏出各式道具。
任何东西都能从他的礼帽中蹦出来，礼花，烟火，玩具小人。
还有一只毛发鲜亮的白鸽，送给小文做了礼物，可惜后来米饭也不吃，一动不动地死了。
大合住房离小池塘不远，二十分钟的路，与林涛家方向相反。
门口处有保安，小文对林涛说，你得当这儿是你家，他就不会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