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完毕,那中官便托了圣旨朗声道:
“官家大宝,中、枢、吏、礼、兵、三司司衙印信花押具在,地方上前查验!”
话音落,众官员三躬施礼。礼罢便按品序上前掌看印信官凭。看罢便纷纷抠出自家的印章,按品序小心翼翼的盖在圣旨下端留白之处。
那中官见众地方勘验完毕,且是一个咧嘴,咂了一声舌,便卷起圣旨亦不复言。双手托了那圣旨自顾回到仪仗之中。那校尉看罢,便一手押了腰刀望那帮官员朗声道:
“列位官身,我家官人与这程司炉有些贴己话要说,且先回去候着听喝吧?”校尉说罢,便是令人收了青剑、鱼袋,于那柴门前五十步布下“肃静”、“回避”牌,请地方官员回避不提。
单说这宋粲,见官员退避,便自剑台上摘了青剑悬于腰间,摒退左右向那之山郎中抱了拳道:
“郎中请。”
那程之山赶紧回礼,退了一步拱手站在右手边道:
“不敢僭越。”
宋粲听罢便不再推辞,且昂首大步入得茅庐门中。
进得那茅庐,饶是让这制使钦差宋粲心下一惊,心道:这草庐外观实为寒酸,然这茅屋之内且是另有一番天地也。
见那院落深沉,池寂塘静。又见巨竹为管,引了山泉入内,潺潺隐于四周草木游廊之下只闻其声。
抄手游廊檐下且有下昂,撑了草木檐边,长出于外,令雨水不湿廊柱。柱下基座皆以山石铺就环绕明堂一周。
青石曼地,上有燕尾相连,石上有槽首尾连通,且作得一个“万字不回头”。
中有孔洞使得雨水不存。似有金木相磨之声隐隐传来,想是那青石板下且是机巧遍布,水流循环,擒纵枢括。
石槽尽归之处,便是那天井之中。此间倒是有一个名堂,唤做“四水归堂”也。
抬眼天井中,立仪象设漏刻,堪吉位,稳稳压了中宫。见那仪象,有两三人高下。
虽木草为之,细观之下但觉其工精巧,然,那庞杂浩繁且是让人望了心生恍惚。
看那仪象:浑天如鸡子,天体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局于内,呈天大而地小之状。
地平、子午、赤道圈固为六合仪。黄、白、赤道三环于其间。二分、二至两圈位列其内。
竹木之上遍刻子丑,星纹天象朱砂添抹。金字甲乙应对星辰,朱砂地支纵横其间。四游环连同窥管有四,可周边游走无碍。
且看的入神,忽闻角落处小钟鸣响一声。
循声看去,见檐角垂下水链,无声中引了水流点滴,落于那宥坐之器中。绕是一个满倾空正,带动小钟自鸣。水落石孔,循环往复,且仿了那月之潮汐,如波随流带动枢机运转不停。
然,又见“常平”居中,由自缓缓转动。齿牙交合,催动箭刻点指天时。
饶是“上通天象,下统万物,可听察天下明政教”。
然,观此物倒是让那宋粲心下惊呼,此乃天人合一之圣地,万物俱藏之所也。
说这程之山倒是胆大,敢在这草庐之中私设“明堂”?
那位问了,什么是明堂啊?明堂,即“明正教之堂”,乃“天子之庙”也。
有道是“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天称明,故名曰“明堂”。
说这程之山正在院子里弄出个这玩意不是僭越麽?那倒不是,这太史局令乃是天官。
何为天官?乃“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
而这“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明堂”是人家工作的场所之一。且这郎中只是被贬,差遣到这汝州地方。且未销官罢职。所以,这该干的活你还是得干。
那宋粲看那光怪陆离且是一个目瞪口呆。观其奇,而叹其工。闻其声,见其繁,则心手大动。惊叹之余且环顾四周,口中不禁道:
“在下也曾大庆殿前镇守水钟阁,却不如郎中的这般精巧。此乃真仙法也!郎中可曾看到什么?”
此话倒是个无心之问,但却使得那程之山侧目,饶是仔细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这位身为武职的制使钦差。
只这一眼,却让宋粲着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咦?他害怕个什么?不就是问了一句么?
问了一句?就这一句也是个可大可小!
古代官员,即便是你贵为亲王、国公,且有两种官员管的事你是问也问不得的。
这第一么,便是史官,谁也不敢问他写了什么。
问他怎么了?还怎么了,怎的?你想改啊?问了就能定下个谋逆。
第二便是这天官,执掌天象之人。你不能问他天象如何。
咦?这也能不能问?能,关键是你问这个干嘛?想看看哪天是“岁在甲子”?且是等不得你“黄天当立”你就知道你们家三族到底有多少人了。
于是乎,话一出口便是个胆战心惊,心下惊呼:这天象岂是自家一个芥末小官问得?且是个赌上三族的杀身罪过。想罢,赶紧躬身一揖到地,惊恐道:
“末将万死!”程之山侧身让过宋粲这一拜,垂手看着卷曲的跟一个虾米一样的宋粲,淡然答道:
“上差请起。”那宋粲此时定是不敢起身的,便是低了头,道:
“末将惶恐!”
然,那程之山亦是个无言,只是袖了手看了他的惶恐。
倒是个冷场,宋粲只得尴尬起身,再次抱拳举于眉心。然,此番不再是那武人的叉手,而是阴阳团抱,继续小声道:
“郎中可是百业巧工?”
听宋粲之言,见其手抱阴阳,着实的让那程之山眉头一凝,便起手一礼却也是阴阳抱,遂以目光问之。
话说,何为阴阳抱?此间倒是有些个说法。
说这古人尚礼,多以抱拳相互。然这抱拳行礼却也有些说法在里面。
武人抱拳便是左肝右胆,虎口相交,五指平伸,谓之曰“叉手”。意为肝胆相照于虎口,五指平申,且为威武不可屈也。
文人抱拳右手握拳左手附上,拇指相靠,取意天地平和。八指紧握,取礼八旦恭敬皆收于心。
那无籍之人行礼,便是不能抱拳,只握拳,将手腕合拢便是,此谓之曰“束手”。
若双手举于眉心抱之,则为空叩之礼。收于胸前,则为收心之谦。如左手握拳,右手伸平覆之,则是凶拜,乃武人一决高下也决生死之势,平素也做与人送终之意。
然这阴阳诀且不常见,也称“子午诀”,为方外之人行礼方式。行礼时,左、右两手的拇指分别搭在左右两手的“子”、“午”部位,故而为“子午诀”。“子午”在方家观念中是阴阳的象征,子午相交表示阴阳二气交流,也示阴阳平衡万物之意。
此礼不见于民间,却关乎一个已经消失于朝堂淡于百姓视野的官署“慈心院”。那宋粲此时行此礼亦是为了拉近和程之山的关系。
见程之山回礼,宋粲躬身道:
“某虽不才,乃披甲之人。然,某家曾祖却曾一任翰林医官。”那程之山听罢一愣,又拿眼上下打量眼前这宋粲,心下且是疑惑。便是脱口而出:
“怎落得个武人……”话一出口,便觉是个失态。且拿咳嗽掩了,低头思忖片刻,拱手问道:
“哦?上差可知慈心院?”见那郎中问下,宋粲倒也不敢孟浪,依旧躬身道:
“此乃天机,郎中不可再言,末将虽芥子官职,倒也不舍这身囊糠。然,“资圣薰风”却有曾祖心血在里面。”
听得此话,那程之山且是眉头一皱,自言道:
“宋姓?……天圣铜人?”随即便是展了眉头,望那宋粲躬身,回道:
“圣手是了。”说罢,便重整衣冠,双手阴阳抱于额前,道:
“巧工,程远住手……”
一拜,手至胸口,然后一躬到底。宋粲连忙退步侧身,起手还礼。倒是两人行止且如禅机一般,饶是让人难懂。
其实说来也是个平常。
这郎中口中的“慈心院”本是脱胎于仁宗朝的“验作院”。原为官署司衙,后为北宋官家的一个私产。
说白了也是北宋皇家豢养的一个科研部门。其涉猎甚广,包罗万象,宗门别类。其中,机械研究开发者称为“百业巧工”,工程建造者为“禹工营造”,研究数术算学的称为“驿马旬空”,研究医学的称之为“圣手回春”。
那程之山自称“巧工”便与宋粲曾祖同属这个部院,如此惺惺相惜倒也不足为奇。
说那程之山礼罢起身,黯然小声道:
“已出奎、娄,北行……”说罢,遂又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
“天意不可违……”
宋粲听罢一惊,心下且是想起那“崇宁五年,星官惑政”之事,且是低头沉思片刻,便躬身追问道:
“末将愚钝,只知郎中所言,蔡字不可废,甲字……”说完便用目光询问那之山郎中。那郎中见罢,便“哦”了一声拱手道了句:
“上差稍候。”说罢便转身离开。宋粲望程之山背影,心下却不敢揣度这之山先生的不置可否,却又心下不甘,便望那郎中背影,高声道:
“崇宁传言果然不虚,程老郎中可得清净?”听到宋粲的话,程之山迟疑了一下,便无言而去。
宋粲恭送程之山进内堂,便是慢慢的直起身来,舒展身体长舒一口气来。
见堂内无人,此时才敢放眼细看那草堂内景物。饶是一个满眼的新奇。岸芷汀兰,曲水流觞。眼过之处皆得天工之巧,身边周遭,饶是静心雅致。
再看那水运仪象虽不像京都那座水运钟那般浩大,却也是精细更甚。见细微之处如芥子,却是一个勾齿皆全。
看罢,且是心下言道:观这水运仪象确是小巧新奇,为何不像水钟阁那般铜铁铸造,却用这草木为之?一时心下奇怪,便停在水运仪象前探身仔细观看。
却见球顶之上贴纸签一张,上写“勿动”,然那字写得绕是一个难看。也不晓得是何人的手笔。
宋粲好奇,便伸手欲揭开那“勿动”的纸签一探究竟。然,耳畔却闻有声响,便是心下一惊,猛的收回手来。呆了片刻,偷眼四下观看。见四下无人,便是干咳两声与自家壮胆。倒也不敢造次,且寻了椅子仗剑而坐。
俄顷,便环顾四周确实无人。远远望了一眼那仪象上的纸签饶是一个心痒难耐。那心便是被那物勾了去一般,且是一个七上八下不得一个安生。
碍于自身为客倒也不敢孟浪,只能又低下头去,强忍了心性,且用手抠着剑穗分心,倒是不敢多看一眼。
有道是:“言述不情,绪表不己,者视不其,非不观所能免矣”,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看不去说不去想就能够避免得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色即是空”的佛语。
如此更是心下难平,饶是惴惴如有物塞心而不可自抑,倒是忍不住用眼四下偷偷观看。确定见四下无人,便大起胆来起身晃悠到仪象前,着手指挑起纸签。见签上有字,虽是汉字却不大认得。倒好似草书偏旁音角拼凑而成,且语序不通,饶是不好识得。且是随口念了:
“固……定……什么……未……什么……草书麽?”宋粲嘴里咕哝。且又闻听周遭响动,饶是细细糟糟,扰得人心绪不宁。便顺势一个猛然抬头,眼看了四下,确信无人。便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壮胆。便又将手指把纸签揭开了一些,对了光仔细辨认。口中念叨:
“什么捞末子……写的什么字啊这是?”那宋粲且在认字,却不防身后有人一声断喝:
“呔!那村人!你动它作甚!”猛然间的断喝,着实把宋粲吓了一跳,手中纸签也被扯落捏在手里愣在当处。
闻声见那来人,着一身青衣道袍,头上黑发挽作了一个牛鼻发卷,上插竖了一个子午荆簪。倒是面如冠玉,也生的剑眉朗目,唇红齿白。长须飘洒,但却长了一个八字胡饶是看上去有些不太正经。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但却口中无度,那话说的着实的不太中听,望那宋粲高声道:
“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能善,非贤而何;教而不善,非愚而何?山野村夫,如此冥顽,与食草衔环何异?”说话间,那人便顺手撇下长剑,转身墩下背篓,腾挪间来到宋粲面前,劈手抢过纸签。怒声道:
“此等玄机岂是尔等所能亵玩?还得烦劳本道爷费心修理!”饶是这一顿抢白,倒让那宋粲觉得理亏,居然让他给说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便是呆立了任由道士夺过纸签却是一个手足无措。
见那道长夺了那签去,便是双手指决变换,须发飞扬。脚踩七星罡步,衣袂飘飘。一番操作饶是让那宋粲看的眼花缭乱。然,随那口中爆喝一句:
“神兵火急如律令!”一声“定”但见那纸签便如那符咒一样飞射过去贴在仪象之上。
见那道士眼神凌厉,手脚利索,腾挪之间竟是衣袖飘飞,脚踏之处尘土荡漾。唬得那宋粲心底不禁赞一句“好身手!”
然心下话音未落,便见那纸签贴处仪象球体连环崩开,纷纷斑驳坠下。宋粲手疾眼快伸手去接,却只得一物如铜丸滴溜溜落在怀中。且还不曾细看手中之物便和道士撞在一起。于是乎,两人滚爬之间,却将整座水运仪象撞倒。
顿时那天工机巧如同冰盘坠地,顷刻间化作千百碎片迸溅不止。倒是两人傻眼,相互看了且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