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黛玉到四更天快过去的时候,才渐渐睡去,暂且按下不表。
如今来说说凤姐儿,她见邢夫人叫她,不知道有什么事,赶忙重新穿戴整齐,坐车来到邢夫人这边。
邢夫人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悄悄对凤姐儿说:
“叫你来不是别的事,有一件让人犯难的事,老爷托我办,我也没什么主意,先和你商量商量。
老爷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想让她到自己房里伺候,让我去跟老太太讨要。
我觉得这原本也是平常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答应,你可有什么办法?”
凤姐儿听了,赶忙说:
“依我看,还是别去碰这个钉子了。
老太太要是没了鸳鸯,饭都吃不下,哪里舍得把她给人呢?
况且平日里说闲话的时候,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地放在屋里,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自己不注意保养身体,官也不好好当,成天就和小老婆喝酒。
太太您听老太太说这些话,难道觉得老太太喜欢老爷这样做吗?
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反倒去招惹老太太不高兴呢!
太太别生气,我是不敢去的。
明摆着这事行不通,而且还会招来没趣。
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事也不妥当,太太您应该劝劝他才是。
这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年轻时候做这些事还没什么大碍。
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人,还这么闹,以后怎么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
“大家族里三房四妾的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咱们家就不行?
我劝了他也未必会听我的。
再说了,鸳鸯不过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老爷这么一个胡子都苍白了又做了官的大儿子,要个丫头到房里伺候,老太太也未必好意思驳回吧。
我叫你来,不过是商量商量,你倒先数落了我一顿不是。
也没有叫你去要人的道理呀?
自然是我去说。
你还说我不劝,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的性子,我劝他要是不听,反倒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的脾气又蠢又固执,只知道一味顺从贾赦来保全自己。
其次就是贪图财货,觉得能攒下钱就是自己的本事。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听贾赦的安排。
凡是进出银钱的事情,只要经过她的手,就会变得非常吝啬,还以贾赦浪费为借口,说“必须我从中节省,才能弥补亏空”。
对儿女和奴仆,她一个都不信任,别人的话一句都不听。
如今又听邢夫人这么说,就知道她又犯了倔脾气,劝也没用,赶忙赔着笑说:
“太太您说得太对了。
我能懂什么呀,哪里知道事情的轻重?
想来在父母面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再宝贵的东西,不给老爷还能给谁呢?
背地里说的那些话,哪里能信呢?
我真是个呆子。
琏二爷有时候犯了错,老爷、太太恨得不行,恨不得马上把他抓来一下子打死;
可等见了面,气也就消了,照旧把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给他。
如今老太太对老爷,肯定也是这样的。
依我看,老太太今天心情好,要讨的话,就今天去讨。
我先过去哄老太太开心,等太太您过去了,我找个借口走开,把屋子里的人也带开,这样太太您就好和老太太说了。
要是老太太给了,那自然最好;
不给也没关系,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又告诉她:
“我的想法是先不直接跟老太太要。
要是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儿就彻底没希望了。
我想着,先悄悄跟鸳鸯说说。
她虽然会害羞,但我细细跟她讲清楚,她肯定不会说什么,这事儿就成了。
到时候再跟老太太说,老太太就算不答应,可架不住鸳鸯自己愿意呀,常言说‘人去不中留’,这样自然就妥了。”
凤姐儿笑道:
“到底是太太您有智谋,这办法千妥万妥的。
别说鸳鸯了,不管是谁,有哪个不想攀高枝、想出人头地呢?
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反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一辈子当奴才吗?”
邢夫人笑道:
“就是这个理儿。
别说鸳鸯,就是那些管事的大丫头,哪个不愿意这样呢。
你先过去,可别露出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心里想:
“鸳鸯平时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然这么说,但也保不准她真的会愿意。
我先过去,太太后过去,要是她答应了,那还好说;
要是不答应,太太又是个多疑的人,只怕会怀疑我走漏了风声,让她故意拿腔作势。
到时候太太又见我说中了,恼羞成怒,拿我出气,那就没意思了。
不如和太太一起过去,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样就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了。”
想完,就笑着说:
“刚才来之前,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本来想赶在太太您吃晚饭的时候送过来的。
我刚进大门的时候,看见小子们抬着车,说太太您的车轴缝裂了,拿去修理了。
不如这会儿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吧。”
邢夫人听了,就让人来换衣服。
凤姐儿赶忙伺候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坐车前往。
凤姐儿又说:
“太太您去老太太那里,我要是跟着去,老太太要是问起我过去做什么,反倒不好解释。
不如太太您先去,我回去换了衣服再来。”
邢夫人觉得有道理,就自己往贾母那里去了。
她先和贾母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出来,假装说要去王夫人房里,从后门出去,经过鸳鸯的卧房前。
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活,看见邢夫人来了,赶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
“在做什么呢?我看看,你绣的花儿越来越好看了。”
一边说,一边接过鸳鸯手里的针线看了看,不停地夸赞。
放下针线后,又把鸳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鸳鸯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是水绿裙子。
她腰肢纤细,后背挺直,长着鸭蛋脸,头发乌黑发亮,鼻子高高的,两边腮上有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邢夫人这样打量自己,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心里感到很奇怪,就笑着问道:
“太太,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您过来有什么事呀?”
邢夫人使了个眼色,跟在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
邢夫人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
“我是特地来给你道喜的。”
鸳鸯听了,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不禁脸红了,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只听邢夫人说:
“你知道,你老爷身边一直没有个可靠的人。
他心里想再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婆介绍来的不干净,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买回家来,没几天又要惹是生非。
所以想在府里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可又没找到合适的:
不是模样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这个优点,就没那个优点。
因此仔细观察了半年,在这些女孩子里面,就数你最出众。
模样、做事、为人,又温柔又可靠,各方面都很齐全。
老爷的意思是想跟老太太把你讨过去,收在房里。
你和外面新买的不一样,你一进去,就可以开脸,封你做姨娘,既体面又尊贵。
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金子终得金子换’,没想到老爷这么看重你。
如今这样,你可算是遂了平日里心高志大的心愿了,也能堵住那些嫌弃你的人的嘴。
跟我去回禀老太太吧!”
说着就拉着鸳鸯的手要走。
鸳鸯脸红了,把手抽回来不肯走。
邢夫人知道她害羞,就又说: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不用说话,跟着我去就是了。”
鸳鸯只是低着头,不肯动身。
邢夫人见她这样,又说:
“难道你不愿意?
要是真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
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反倒愿意做丫头?
过个三年两年的,不过配个小子,还是当奴才。
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好,又不是容不下人的人。
老爷待你们也不错。
过个一年半载的,要是生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平起平坐了。
家里的人,你想使唤谁,谁能不听你的?
现成的主子不做,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鸳鸯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邢夫人又说:
“你平时是个爽快人,怎么这会儿又这么扭捏起来了?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跟我说,我保证让你称心如意。”
鸳鸯依旧不说话。
邢夫人又笑着说:
“想来你是有父母的,自己不好意思说,怕羞。等他们来问你,这也合乎情理。
我去问他们,让他们来问你,有话就只管跟他们说。”
说完,就往凤姐儿房里去了。
凤姐儿早就换好了衣服,因为房里没人,就把邢夫人说的事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
“依我看,这事儿未必能成。
平常我们背地里聊天的时候,听她的意思,未必肯答应。
也只能走着瞧了。”
凤姐儿说:
“太太肯定会来这屋里商量。
要是鸳鸯答应了还好,要是不答应,白白讨个没趣,当着你们的面,太太脸上多不好看。
你去吩咐他们炸鹌鹑,再配几样别的菜,准备好饭。你先到别处逛逛,估计太太走了,你再回来。”
平儿听了,照凤姐儿的话吩咐了婆子们,然后自由自在地往园子里去了。
这边鸳鸯见邢夫人走了,料想她肯定去凤姐儿房里商量了,肯定会有人来问自己,不如先躲起来。
于是找到琥珀说:
“要是老太太问起我,就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到园子里逛逛就回来。”
琥珀答应了。
鸳鸯也往园子里去,四处游玩,没想到正好遇见了平儿。
平儿见周围没人,就笑道:
“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脸一下子红了,说:
“怪不得你们串通起来算计我呢!
等我找你家主子闹去!”
平儿听了,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就拉着她走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头上,索性把刚才凤姐儿去邢夫人那里以及回来后的所有情形、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鸳鸯脸红了,冷冷地对平儿笑道:
“咱们关系好才跟你说,像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还有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走了的茜雪,加上你和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没说过?
什么事没做过?
如今大家都长大了,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但我心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话有事,从不瞒你们。
这话我先跟你说,你先别告诉二奶奶: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儿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会去。”
平儿正想笑着回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一笑,说:
“好个没脸的丫头,也不觉得害臊。”
两人听了,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到山石背后查看,不是别人,正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道:
“什么事呀?告诉我。”
说着,三个人坐在石头上。
平儿又把刚才的话跟袭人说了一遍,袭人道:
“这话按理说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只要是长得稍微端正点的,他就不放过。”
平儿说:
“你既然不愿意,我教你个办法,不费什么事就能解决。”
鸳鸯问:
“什么办法?你说说我听听。”
平儿笑道:
“你就跟老太太说,已经许给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再要了。”
鸳鸯啐了一口,说:
“什么主意!你还提呢!
前儿你家主子不也是这么瞎说的?
没想到今天真应验了!”
袭人笑道:
“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去跟老太太说,让老太太说你已经许给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鸳鸯又气又羞又急,骂道: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人家有难处,把你们当正经人,跟你们说,想让你们帮我出出主意,你们倒好,还拿我取笑。
你们以为自己都有了好归宿,将来都能做姨娘呢。
依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能遂心如意。
你们收敛点吧,别高兴得太早了!”
两人见她生气了,赶忙赔着笑央求道:
“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就像亲姐妹一样,不过是没人的时候开个玩笑。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放心。”
鸳鸯说:
“还能有什么主意!
我就是不去,这事儿就结了。”
平儿摇头说:
“你不去,事情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虽说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现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但将来你难道还能跟着老太太一辈子不成?
总是要出去的。到时候落在他手里,可就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
“老太太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离开这里。
要是老太太去世了,他好歹也得守三年孝吧,哪有母亲刚死就马上收小老婆的道理!
等过了三年,到时候再看是什么情况,到那时再说。就算到了最紧急、最困难的时候,我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不然就一死了之。
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
落得个清净也好。”
平儿、袭人笑道:
“你这丫头可真没脸没皮的,什么话都敢说。”
鸳鸯说: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害羞又能怎么样?
你们不信,走着瞧吧。
太太刚才说了,要去找我父母。
我看她上南京找去!”
平儿说:
“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到这边来,不过终究还是能找到的。
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
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像我们两个是后来才到这里的。”
鸳鸯说:
“家生女儿又怎么样?
还能‘牛不吃水强按头’不成?
我不愿意,难道还能杀了我的父母不成!”
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过来。
袭人道:
“刚才没找到你的父母,肯定是跟你嫂子说了。”
鸳鸯说:
“这个不要脸的,她就爱到处瞎掺和,听了这话,她还不赶紧去讨好?”
说话间,她嫂子已经到了跟前。
她嫂子笑道:
“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姑娘你跑这儿来了!
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平儿、袭人都赶忙让座。
她嫂子说:
“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家姑娘说点事儿。”
袭人、平儿都装作不知道,笑道:
“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们这儿正猜谜儿,赢手帕子玩呢,等我们猜完这个再去。”
鸳鸯说: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她嫂子笑道:
“你跟我来,到那边我跟你细说,肯定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了,站起身来,照着她嫂子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
“你赶紧闭上你的臭嘴,离我远点,这样还好些!
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那都是好画儿。
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才是喜事呢。
怪不得成天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靠着她横行霸道的,你们一家子都想当小老婆了吧!
看眼热了,就想把我也推进火坑里去。
我要是得脸了,你们就在外面横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爷。
我要是不得脸,倒霉了,你们就把脖子一缩,死活都不管我的事了!”
一边骂,一边哭,平儿、袭人在旁边拦着劝。
她嫂子脸上挂不住了,就说:
“你愿不愿意,好好说就是了,用不着指桑骂槐的。
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
姑奶奶你骂我,我不敢还嘴,可这两位姑娘又没招惹你,你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人家脸上多难看呀?”
袭人、平儿赶忙说:
“你别这么说,她也不是说我们,你别瞎牵扯。
你听谁说哪位太太、老爷封我们做小老婆了?
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父母、哥哥、兄弟在这府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
她骂的人自然有她骂的对象,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说:
“她见我骂了她,她自己臊得慌,没脸了,就想拿话挑拨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事理。
我刚才着急了,也没顾得上分辨,她就钻了这个空子。”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鸳鸯气得还在骂,平儿和袭人劝了她一会儿,她才停下来。
平儿问袭人:
“你刚才藏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们都没看见你。”
袭人说:
“我本来是去四姑娘房里找宝二爷的,谁知去晚了一步,说是回自己房里了。
我还纳闷怎么没碰到呢,想着去林姑娘家里找找,又碰到他的丫头说也没去。
我正琢磨他是不是出园子了,正巧你从那边过来,我一闪身,你也没瞧见我。
后来鸳鸯来了。
我从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面,就看见你们俩在这儿说话,谁知道你们四个眼睛都没瞧见我。”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身后有人笑道:
“四个眼睛没瞧见你?
你们六个眼睛竟没瞧见我!”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了过来。
袭人先笑着说:
“可算找到你了,你从哪儿来呀?”
宝玉笑着说:
“我从四妹妹那儿出来,迎面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逗你。
看你低着头走过去,进了院子,我就出来了,见你逢人就问。
我在那儿正觉得好笑呢,就等你走到跟前,吓你一跳。
后来见你也躲躲藏藏的,我就知道你也是想逗人。
我探出头往前看了看,却是她俩,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
你出去后,我就躲在你刚才躲的地方了。”
平儿笑着说:
“咱们再往后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出两个人来呢。”
宝玉笑着说:
“这可真没别人了。”
鸳鸯已经知道自己的话都被宝玉听见了,就趴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推她,笑着说:
“这石头上凉,咱们回房里睡,不好吗?”
说着,拉起鸳鸯,又赶忙叫平儿到屋里坐,吃杯茶。
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这才站起身来,四人一起往怡红院去了。
宝玉已经听见了刚才的那些话,心里自然不痛快,就默默地歪在床上,任凭她们三人在外间说笑。
再说外边,邢夫人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情况,凤姐儿回答说:
“她爹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很少到京城来。
她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
她嫂子是老太太那边负责浆洗的头儿。”
邢夫人听了,就派人把金文翔的媳妇叫来,把事情详细地跟她说了。
金家媳妇一听,自然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地去找鸳鸯。
满心以为一说准能成,没想到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又羞又恼地回来,对邢夫人说:
“不行啊,她反倒骂了我一顿。”
因为凤姐儿在旁边,她不敢提平儿,只说:
“袭人也帮着她数落我,说了好多不知好歹的话,我都没法跟主子您回禀。
太太您和老爷再商量商量,要不就再买一个吧。
想来那小丫头也没这么大福气,我们也没这么好造化。”
邢夫人听了,就问:
“这跟袭人有什么关系?
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事的?”
又问:
“当时还有谁在跟前?”
金家媳妇说:
“还有平姑娘。”
凤姐儿赶忙说:
“你怎么不拿嘴巴子打她回来?
我一出门,她就跑出去玩了,回家来连个影儿都找不着!
她肯定也帮着说了什么!”
金家媳妇说:
“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看着好像是她,也不太真切,我也就是自己瞎猜的。”
凤姐儿就吩咐人去:
“快去把她叫来,告诉她我回来了,太太也在这儿,请她来帮个忙。”
丰儿赶忙上前回话说:
“林姑娘打发人下了好几次请帖,她才去的。
奶奶您一进门,我就叫她去了。
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找她有点事。’”
凤姐儿听了,这才作罢,还故意说:
“天天找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邢夫人没办法,吃完饭就回家了,晚上把这事告诉了贾赦。
贾赦想了想,立刻把贾琏叫来,说:
“南京的房子不是只有一家看着,马上把金彩叫来。”
贾琏回禀说:
“上次南京来信,说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的病,那边连棺材银子都给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就算活着,也人事不省,叫来也没用。
他老婆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大喝一声,又骂道:
“下流的东西!就你知道得多,还不滚出我这儿!”
吓得贾琏赶紧退出去。
过了一会儿,贾赦又叫人传金文翔。
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既不敢回家,又不敢去见父亲,只能干等着。
过了一会儿,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接把他带进二门里。
过了五六顿饭的工夫,他才出来走了。
贾琏暂时不敢去打听,又过了一会儿,听说贾赦睡了,他才敢过去。
到了晚上,凤姐儿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
鸳鸯一晚上都没睡。
第二天,她哥哥回禀贾母,说接她回家去逛逛,贾母答应了,让她出去。
鸳鸯本来不想去,又怕贾母起疑心,只好勉强出去。
她哥哥就把贾赦的话告诉了她,又跟她描绘将来会多么体面,还说做了姨娘就能当家之类的。
鸳鸯却咬定牙关,坚决表示不愿意。
她哥哥没办法,只好回去回复贾赦。
贾赦听了,生气地说:
“你这话听好了,让你老婆去跟她说,就说我的话:
‘自古嫦娥爱少年’,她肯定是嫌我老了,大概是看上了府里的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说不定还有贾琏。
要是真有这个心思,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要她都要不来,以后谁还敢收她?
这是其一。
其二,她以为老太太疼她,将来肯定会把她往外聘,给她找个正经人家做正头夫妻。
让她好好想想,不管她嫁到谁家,都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除非她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那我就服了她!
要是不然,就叫她趁早回心转意,好处多着呢。”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就应一声“是”。
贾赦又说:
“你别糊弄我,明天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
你们要是说了,她不答应,那倒没你们的错。
要是问她,她答应了,小心你的脑袋!”
金文翔连忙连连答应,退出来回到家,等不及让他老婆去转达,就自己直接跟鸳鸯说了这些话。
把鸳鸯气得无话可说,想了想,就说:
“我就算愿意去,也得你们带我去回禀老太太。”
她哥嫂听了,以为她回心转意了,都高兴得不行。
她嫂子立刻带着她来见贾母。
正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姐妹,还有外面几个管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
鸳鸯心里高兴极了,拉着她嫂子,在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的,园子里她嫂子又怎么说的,今天她哥哥又怎么说的,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还说:
“因为我不答应,大老爷索性说我恋着宝玉,要不然就是等着往外聘。
我就是到了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他终究要报复我。
我已经横了心了,当着众人的面,我这辈子别说‘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横竖都不嫁人了!
就算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脖子死了,也不会从命!
要是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前;
要是没造化,该我讨饭的命,等服侍老太太归西了,我也不跟着我爹娘哥哥走,我要么寻死,要么剪了头发去当尼姑!
要是说我不是真心的,只是暂且拿话来应付,日后再打别的主意,就让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我的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出来,烂化成酱在这儿!”
原来她一进来,袖子里就藏了一把剪子,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把头发解开,右手就剪。
众婆娘丫鬟赶忙来拉,已经剪下了半绺头发。
众人一看,幸亏她头发多,剪得不太透,连忙帮她把头发挽好。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只说:
“我总共就剩下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为看到王夫人在旁边,就对王夫人说:
“你们原来是合起伙来哄我的!
表面上对我孝顺,暗地里却算计我。
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就剩下这么个小丫头,见我对她好,你们自然心里不痛快,想把她弄走,好摆布我!”
王夫人赶忙站起来,一句话也不敢回。
薛姨妈见贾母连王夫人都怪罪上了,反倒不好劝了。
李纨一听到鸳鸯的话,早就带着姐妹们出去了。
探春是个有心的人,心想王夫人虽然委屈,可怎么敢辩解呢。
薛姨妈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解。
宝钗也不方便为姨妈辩解,李纨、凤姐、宝玉一概都不敢辩解。
这正是女孩子发挥作用的时候。
迎春老实,惜春年纪小,因此,探春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就走进来,陪着笑脸对贾母说:
“这事跟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您想一想,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怎么会知道呢?
就算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呀。”
话还没说完,贾母就笑着说:
“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
姨太太可别笑话我。
你这个姐姐可是很孝顺我的,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地怕老爷,在婆婆跟前也只是做做样子。
可真是委屈她了。”
薛姨妈连忙答应“是”,又说:
“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说:
“我不偏心!”
接着又说:
“宝玉,我错怪你娘了,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眼睁睁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着说:
“我要是偏向娘说大爷大娘的不是,那能行吗?
总共就这么一个错处,我娘在这里不承认,又能推给谁呢?
我倒是想承认是我的错,可老太太您又不信呀。”
贾母笑着说:
“这倒也是。
你快去给你娘跪下,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年纪大了,看在宝玉的份上,别往心里去。”
宝玉听了,赶忙走过去,就要跪下说,王夫人连忙笑着把他拉起来,说:
“快起来,快起来,可使不得。
哪能让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呢?”
宝玉听了,赶忙站起来。贾母又笑着说:
“凤姐儿也不提醒我。”
凤姐儿笑着说:
“我还没说老太太的不是呢,老太太反倒怪上我了?”
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着说:
“这可稀奇了!
倒要听听我有什么不是。”
凤姐儿说:
“谁让老太太会调教人呢,把人调教得像水葱儿似的,人家喜欢也是难免的。
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就要了,哪还等到这会儿呢。”
贾母笑着说: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凤姐儿笑着说:
“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贾母笑着说:
“这样的话,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
凤姐儿说:
“等这辈子修好了,来生托生成男人,我再来要吧。”
贾母笑着说:
“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
凤姐儿说:
“琏儿可配不上,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跟他凑合着过吧。”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丫鬟回话说:
“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赶忙迎了出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