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是年三十临近中午的时候接到赵元元的电话的。
赵元元的父母常年全世界到处飞，这一次也因为各自的业务无法回国，但是这一年他们送了女儿一个特别的礼物。
他们去年知道南昭独自在打工地方过年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元宵节的末端，当时女儿带着另一个那个胖胖的女孩回家的时候，赵妈妈心疼到几乎要掉眼泪。
他们约好今年要一起过除夕。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两个女孩子连御寒的加厚羽绒服都是在机场品牌店买的，目的地是在北极极点旁边的一个刚刚开发一两年的小岛，还没有成为旅游胜地，但是该有的项目一个不差。
南昭人生中这是第一次坐飞机，却没想到是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海平面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远处连绵的雪山与平原像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秘境。
繁星点点闪烁。
这是零下负三十度的寂静之地。
南昭抬头望向星空。
不断迭变的粉蓝色、紫银色如银河倾泻，像是星空中的荧光罗幔，从黑夜的缝隙丝丝缕缕钻到天幕里。
这一刻，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接待她们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卷毛小哥，一见到南昭先是愣了几秒，然后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红温，然后磕磕碰碰地介绍自己是本地唯一一所大学的留学生，来自遥远的枫叶国度又自带斯拉夫血统。
斯拉夫小哥的眼睛是蓝绿色的，像是两颗璀璨的绿宝石，他的睫毛极长，扑闪扑闪得像是刷子一把，在眼下留下浓密的阴影。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腼腆，只要和南昭的视线对上，脸上的红色就会加深。
他的害羞和他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南昭觉得他萌萌的。
他开车带她们来港口乘坐船，说是要去最好的观景区域追极光。
他的英语带着口音，和同样不很熟练的赵元元倒是比着动作能聊个半天，南昭便笑眯眯地看他们表情夸张地比划来比划去。
邮轮到达一段平原缓坡时会暂停一会儿，斯拉夫小哥问她们想不想乘着鹿搭雪橇，于是南昭和赵元元就在森林雪原还有系着红围巾的麋鹿的引领下，进入了进入了童话般的国度。
所以陈维森这个电话其实挺煞风景的。
南昭也从视频里看到了陈维森身边的那两个男人，不过她这会儿的全部心神已经完全被周围的风景吸引，于是当作没看到一样匆匆忙忙便挂了视频。
从雪橇上下来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等在港口的斯拉夫小哥告诉她们，后面的极光一定会让她们毕生难忘，几人上船之后果然见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光大爆发，除了慕名而来的游客，连船上的工作人员都连连惊叹。
南昭和赵元元站在船头，乘着风雪迎风高喊。
“新的一年，我要好多好多的钱——”
“我要快点把证考下来——”
“我要酒厂上市——”
许是她们的声音洋溢着太多的青春与热情，因此也感染到了甲板上许多其他的游客，他们操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对着斑斓的天空大声许下新的一年的愿望。
在极光最为绚烂的地方，那里仿佛是白昼和黑夜交汇的地方。
像是时光的尽头。
南昭收回声音，哈出的冷气让她的脸颊通红，但是内心的波动却让她觉得浑身都热腾腾的。
斯拉夫小哥从里面端出一盘精致的点心。
“女士们，过来补充一下能量吧。”
赵元元只在飞机上吃了点飞机餐，喊完之后正觉饥肠辘辘，于是挽着南昭的手就要往里面走去。
可是南昭的脚步却忽然顿住。
“怎么了？”赵元元问。
南昭的眼神直愣愣的，对着船头的方向看去。
轮船行驶速度十分缓慢，掀起平静的海面上阵阵涟漪，不远处有错落交叠的礁石石群，层层冰川上的冰峰高耸入云，直插天际。
礁石上有一个高高的人影，那人独自站在礁石上，他的背影被漫天的星光裁剪。
海浪的声音拍打着船身，随着船身缓慢的靠近，南昭的瞳孔也越来越放大，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流逝的时间在此刻具象化，空气中的分子也似乎被凝固。
——那人竟是周舫。
南昭在那个瞬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连从来嘴上不停的赵元元也近乎失语。
南昭也设想过几次与周舫重逢的场景。
会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或是热闹喧哗的市区，他们或许会相视一笑，或许会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但是绝不是现在这样。
在世界的尽头，在时光的界限都变得模糊的地方。
他们彼此对望，一言不发。
周舫当然也看到了南昭，他的瞳孔微微有些颤动，神色淡淡。
但是也仅此而已。
他周围还有几个穿着防寒服的男人和女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不知在交谈着什么，他只是和南昭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随后便被前行的轮船甩到了后面。
赵元元回过头来，仍在喃喃道：“我没看错吧？”
“那是——？”
她尚在震惊之中，还想找身边人确认，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南昭在她的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
“是周舫。”
赵远远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叹道。
“之前……我还说你和尘哥的缘分一线牵。”
那时她只是一句玩笑话。
却没想到现在，竟绕了地球半圈后，在这里中了靶心。
赵元元无法准确描绘出她的激动之情，但是在那一刻她几乎只能想到一个词——宿命感。
斯拉夫小哥对她们的对话好奇，更是眨巴着蓝眼睛在她们二人之间来回地望。
“你们认识刚刚那个人？”
赵元元：“是的。”
她征求的眼神看了看南昭，得到了南昭的回应之后才又说了一句。
“他是我这位朋友的前男友。”
斯拉夫小哥双眼瞬间睁大，而后也发出真诚的感叹。
“奇妙的缘分。”
南昭也弯了弯眉眼，嘴角牵起微微的弧度。
“谁说不是呢。”
这段插曲很快揭过。
邮轮在海平面上又行驶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回到最初的港口，南昭三人从船上下来，港口的灯光星星点点，连成一串一直远远地延伸进远处的城市。
“快要天黑了，我们要赶紧回城。”
斯拉夫小哥的车停在一旁的停车场里，南昭和赵元元上车之后，他打开导航便开始在港口外的关卡排队通过。
车子逐渐驶入林间乡道。
从下飞机开始到追逐极光，似乎一切都按下了加速键，直到这一刻坐到这里，南昭才真正体会到。
这是一片极其空旷而冷寂的地方。
干草遍布的山坡，广袤无垠的雪地，屹立不倒的针叶林和漫天飞舞的雪花。
所有的一切都是冷色调。
斯拉夫小哥边开车边跟她们介绍本地有哪些美食，在林间穿梭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忽然车子车身引擎盖处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而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距离城区还有三百里的距离。
“怎么了？”南昭问。
“我下车看看。”
斯拉夫小哥下车后，到前胎处来回检查了几次，才回来语含抱歉道。
“车子轮胎被陷进了雪地里，我需要去附近的镇上借点工具。”
斯拉夫小哥不停说着抱歉。
“没关系。”南昭说道，“出门在外这是常有的事。”
赵元元还跟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前些年跟着父母去非洲大草原上，被野豹和犀牛追到一半车子抛锚的故事。
斯拉夫小哥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连南昭都听得入迷。
斯拉夫小哥让她们不要轻易下车，他对这里的地形熟悉，附近也有认识的老猎人，
“我去附近的村庄找人来帮忙。”
“你们在这里等我。”
“我很快回来。”
南昭和赵元元便留在车上，车上暖气开了一会儿，车外的风雪渐渐密集，前方车辆的车辙印都快要被覆盖。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南昭不停往斯拉夫小哥离开的方向张望，但是每一次都失望地回头，在此期间只有他们这一辆车独自停在森林深处。
赵元元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去外面看看。
南昭却时刻谨记小哥的叮嘱。
她们人生地不熟，外面又是极寒天气，如果一旦在森林里迷路，就很容易进入失温状态。
可是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
正当她们陷入两难的境地。
忽然，从风雪里传出车子的声音，车后方传来一辆车子的鸣笛声，她们同时往后望去，只见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车道穿出来一辆黑色牧马人。
黑车开到她们车后就停了下来。
车窗放下，男人那张清俊的脸露了出来。
*
“周哥！”
赵元元这一声叫得真心实意。
南昭也小声打了个招呼。
但是周舫却只是淡淡颔首，眼神漠然。
赵元元还记得自己一行在关卡排队的时候，注意到周舫他们一行先行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并非她有意注意他们，而是此地游客不多，黑头发的就那么几个，周舫那张脸也是很惹眼的。
“你不是走了吗？”
“怎么会回来？”
周舫眼睫上的冰霜薄薄一层，头往车内一偏向她们示意。
“上车。”
恰巧此时，刚刚一直不见人影的斯拉夫小哥也去而复返，他还带着一箱子的工具。
“抱歉抱歉，今天风雪实在太大，回来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周舫看了他一眼。
斯拉夫小哥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紧接着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讶到了。
周舫下了车，从车后箱里拿出了电动绞盘、铁邱、拖车绳……东西比他刚才求助到的还要齐全，都是专业的雪地救助设备。
于是他也跟着赵元元一起，用蹩脚的口音喊“周哥”了。
斯拉夫小哥的车子被解救后，周舫便重新回到了自己车上，他从车后绕到前方行驶速度不快。
斯拉夫小哥载着两个姑娘跟在后面。
“刚刚才接到的通知，今晚山林的入口处因为暴风雪封山。”
“美丽的姑娘们。”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在森林里，穿过重重叠叠的针叶林，从山坳转弯处转圈出来，面前竟是豁然开朗的平地。
前面有家客栈依傍着山林，此时天色已渐渐变暗，周围万籁俱寂，只能听到簌簌白雪落下之声。
他们一直开车进了木屋前面的小院子里。
南昭从车上下来，看到已经独自等在车旁的周舫，他只是淡淡往这边瞥了一眼，便往客栈木梯上走去。
这座客栈是木质尖顶结构，有超大玻璃落地门窗，屋顶上厚厚盖了层白雪。
待南昭和赵元元走近，正想敲一敲玻璃门，却听见里面传出了声音。
“家人们，开播开播了噢。”
“来自原始森林最纯正的野生菌噢。”
“只要九块九包邮。”
穿着毛衣开衫的老板正在手机支架前卖货卖得热火朝天。
“三二一上链接！”
老板举着支架在客栈大堂绕了一圈。
“你背景才是假的！我这原始森林还能有假？”
“骗你我假一赔十！”
周舫隔着玻璃敲了敲，叫了声“哥”之后，老板才紧急下播赶紧过来开门。
*
“嘿，阿舫！”
林申小跑了两步过来开门。
“接到人了？”
周舫还没回答，他便又自顾自说道。
“我这可是出山的必经之地，所有进景区的车辆都得从我这经过，我一看这天要暴风雪……”
“林哥。”
周舫又开口，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
林申停了下来，眼睛古溜溜地转，然后自顾自继续笑了两声。
“大妹子们，冷到了吧？”
“来林哥这儿，保证让你们乐不思蜀！”
赵元元乐呵呵地感叹：“果然中国人是这个地球的gai溜子。”
林申也笑：“什么gai溜子，咱这叫Npc。”
此时一位美妇人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托着正冒着热气的奶茶，正是林申的老婆于欢颜。
“哎呀妈呀，这是哪里落下来的仙女儿？”
一放下托盘，于欢颜便对着南昭啧啧赞叹。
“要说啊，还说咱东方美人才是真正的漂亮。”
南昭虽然现在已经对各种夸赞快要麻木了，但是还是被于欢颜这种充满了家乡浓烈热情的赞美冲击到，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还好于欢只是出来转一圈。
“上一批客人刚走，我马上上去把房间收拾好，你们再坐会儿别客气就当自己家噢。”
南昭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在那片极寒的黑土地上，养育着极热情的东北人。
果然名不虚传。
赵元元放下行李就去了卫生间，斯拉夫小哥到外面整理车后箱。
林申也去后厨帮厨了，据说这间客栈只有一个大厨，那就是林申的丈母娘。
那是一个把猪肉炖粉条和小鸡炖蘑菇做得出神入化的东北大姨。
因为天气的关系，林申判断今晚的客栈会迎来难得的客流高峰，于是早早地就去把食材准备好。
大堂里的休息区，南昭和周舫静默对坐着。
氛围有点尴尬。
忽然，南昭的手机铃声响起。
南昭像是得救了似的按下接听。
“老婆？”
电话那边的声音透着些试探。
此刻客栈大堂安静得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南昭下意识握着手机，往落地窗那边走去。
“嗯？”
陆尘约的声音闷闷的。
“我错了。”
南昭的眼神落到窗外附近木屋的烟囱上，那里有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你哪里错了？”
“是我不该乱发脾气，是我不该在年前惹你生气。”
南昭低声回答：“我没生气。”
陆尘约那边的呼吸略重。
“我回来了，在家里等你。”
“你不是回家了吗？”
良久，陆尘约才回答。
“你不在，这个年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