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脚步声,陆映抬眸瞥向珠帘。
挑开珠帘的女子穿了身莲青色对襟兔毛领的袄裙,云鬟雾鬓芙蓉花面,眉眼似雾青色春山,一点朱唇宛如含樱,没戴什么珠钗首饰,只髻边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
她捧着一只白瓷盅,进来后好奇地看他一眼。
似是注意到他锦袍上的绣金蟠龙纹,她低眉敛目福身行礼:“臣女给陛下请安。”
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
海棠跟在沈银翎身后,同样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
她不知陆映是否知晓她家主子现在的情况,更不知他是否还愿意聆听她的近况。
毕竟三年前,他们算是不欢而散。
纠结半晌,海棠还是恭声道:“宁姑娘是三年前入宫的,摔坏了脑子忘了前尘往事,太皇太后怜惜宁姑娘,特意留她长住慈宁宫。”
陆映面无表情:“起来吧。”
沈银翎站起身,忍不住好奇地偷看陆映两眼,仿佛当真从未认识过他。
半晌,她主动道:“陛下眼尾的疤痕好吓人。”
陆映没说话。
德顺侍候在他身后,解释道:“是陛下在西沙堡留下的。当时陛下带着十几名心腹深入大丽国腹部,打算窃取山河舆图,却被三千敌军团团围住。还以为是必死的局呢,没想到竟然硬生生撑到了援兵过来。陛下眉眼这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要是再偏上小半寸,恐怕左眼就保不住了!”
这三年,他和桂全跟着陛下南征北战。
陛下沉默寡言,在战场上却十分狠戾。
不止是对敌人,更是对自己。
每一场战争,他都毫不惜命地冲锋陷阵,那刀子捅进他的胸口,他连吭都不吭一声!
靠着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陛下这三年斩杀的敌军,比大周其他将军加起来还要多!
如今陛下的名声已经在西域诸国彻底传扬开来,威慑力之大,能止小儿夜啼。
沈银翎稀罕道:“臣女未曾去过西域,更不曾见过战场的残酷。臣女平日绣花时被针扎到手都会疼,想必陛下受伤时更疼吧?”
陆映正在吃茶。
闻言,他抬起眼帘,淡淡扫她一眼。
她满脸天真敬慕,眼中的心疼之色不似作假。
陆映收回视线,没有回答她。
恰在这时,郦太后终于姗姗而来。
老人扶着嬷嬷的手落座,打量陆映半晌,疼惜道:“瘦了!”
她对陆映自然没有祖孙之情。
她也知晓陆映对她同样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宫里演祖孙情深的戏码。
陆映起身请了安,才道:“战场艰辛。”
郦太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银翎身上:“哀家还没过来的时候,想必你已经见过了昭昭?她是郦家的养女,按理,该称呼你一声表哥。”
桂全捧着拂尘站在旁边,忍不住低头想笑。
这京城之中,称呼他们圣上为表哥的女子也太多了。
如今又来了一位——
偏偏这位还是陛下从前最放不下的。
只是放得下放不下的,三年过去,陛下在边疆经历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争,命悬一线无数次,如今到底还是放下了。
就是因为彻底放下了,所以陛下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班师回朝。
郦太后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陆映突然问桂全:“阿姒还没过来吗?”
阿姒……
这个亲昵的称呼,令慈宁宫大殿寂静了一瞬。
桂全恭敬道:“您心疼阿姒姑娘赶路辛苦,吩咐宫女们不许打搅她睡觉,因此今晨起得晚了些。这个时候,想必快到了。”
德顺笑吟吟望向珠帘外:“这不是来了?”
众人望去。
一位女子牵着一对龙凤胎,款款跨进门槛。
是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身穿香妃色绣花撒金袄裙,拢着毛色极好的白狐尾披肩,发间簪着紫金八宝百花钗,像是画子里走出来的神仙妃子。
她牵着的龙凤胎各自戴着金锁如意项圈,打扮得干净讨喜。
女子给郦太后请了安,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还不快给曾祖母请安?”
曾祖母……
这个称呼,再次令慈宁宫陷入诡异的寂静。
郦太后捻着佛珠的指尖暗暗用力收紧。
她勉强挤出一个慈爱的笑脸,问道:“镜危,他们是……”
陆映道:“是儿臣的子嗣。”
郦太后陡然捻紧佛珠。
她是知道的,陆映御驾亲征之前,小陈太医查出他饮了绝子药,后来在皇后的强烈要求下替他调理好了身子。
那这两个孩子……
郦太后原本还想在今日,好好撮合沈银翎和陆映。
可是现在看来……
她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甚至近乎狰狞扭曲:“哀家今日才知道。”
“儿臣欲封阿姒为贵妃,赐封号宁。”陆映抱起龙凤胎里的妹妹,“阿姒一家于儿臣有恩,当年儿臣被困西沙堡,食物和水耗尽,朕又身负重伤,是她阿兄拼死护着,支撑到了援军过来。她是军中医女,忍着丧兄之痛,不眠不休地照看了朕三天三夜。从前的陆镜危已然死在战场上,如今朕因她而活,朕欲要送她盛世安宁。”
陆映瞥向沈银翎:“宁姑娘长住宫中,为了避讳,不可再与阿姒的封号用同一字。既然是郦家养女,那你今后便改姓郦。”
狭眸深沉淡漠,无一丝感情。
沈银翎对上他的视线,绽出一个温柔纯稚的笑脸:“陛下和贵妃娘娘在战场上互相扶持,令人感动。臣女不敢与娘娘用同一字,臣女谢陛下赐姓。”
郦太后气笑了。
陆映等人走后,她猛然将佛珠重重掼在桌上。
沈银翎捧着白瓷盅过来,温声道:“娘娘为何发怒?这是臣女今晨从梅花枝上新采的雪水,特意煎了香茶请娘娘享用。”
她为郦太后斟茶。
一双手很稳,茶水无一滴溢出。
郦太后猛然抚落茶盏,厉声道:“你当真不记得前尘往事了?!还是装得太过,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沈银翎茫然:“娘娘这话是何意?”
郦太后怒不可遏,指着外面道:“一个霍明嫣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个同甘共苦的宁贵妃!现在的你与镜危之间隔着三年光阴!你要如何争宠?!”
“争宠?”沈银翎依旧不解,“您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臣女一个字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