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财的目光从飞舞的尘埃上收回,他听到李毓灵走近他的脚步声,抬眼看去,恍惚间仿若看到小小的李毓灵学走路时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来到京城,涿鹿老家远比这里破败,但布置却是一样的。小小的李毓灵就从门槛那儿,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那也是一个午后,阳光也是这样从半支起的窗棂处射进来,染亮一半的地板。
尘埃在空中飞舞,被阳光捕捉。
小小的李毓灵雪白可爱的脸上挂着胆怯与紧张,茫然地四处看。
也是在他发出声音呼唤她以后,小小的李毓灵发现了在床榻前蹲在地上等待她的李守财。
李毓灵的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眼睛弯弯又亮亮,那进入房间的阳光根本不如她的笑容灿烂。
李毓灵慢慢走近,那身影与从前小小的她重叠。
李守财忽地鼻尖一酸,眼前模糊一片。
他到底,还是老了。
她今日身着粉色的衣裙,裙摆颜色渐深,与李守财印象中的模样一模一样。
花苞头在她的脑袋两侧,用漂亮的丝带绑了,点缀几只蝴蝶绢花,每一次外头,那轻飘飘的丝带就随着她的动作垂下。
李守财到现在才发现,脑海中夜娘小时候竟是那么清晰。
或许这个承载许多的孩子,早就在他望向她的第一眼时,他就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孩子。
她与苏氏很像,饮食喜好上,总会让李守财恍惚,他常常会想,这是不是妻子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
因为从来没有人去跟李毓灵提起过关于苏氏的事,只有李守财守着过去的一切,慢慢陪着李毓灵长大。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闺女。
“…阿秀她…”
李毓灵停住了脚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守财,甚至连幕离都没有取下。
原本打算摘下幕离的手停在半空,听见李守财说完这句话,那只手只是向前伸,替李守财压了压被子。
“她要成亲了。”李毓灵说,“跟…蒋家。”
李守财一怔。
“蒋家?是…蒋家次子?”
“是。”李毓灵点点头。
李守财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像是无奈又不知所措的笑,嘴角微微抽搐,显得他原本就显沧桑的病容更加心酸和苦涩。
“…这件事,是阿秀对不起你。”李守财说道,他的脊背,似乎又弯下去了几分。
“…您知道?”李毓灵在这一刻感觉到有什么从心里腐烂了。
她的话语有些颤抖,蔻枝听出来了,抬眼望向她。
李守财没有听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说道:“阿秀跟我说过她不喜欢宋启平,喜欢…蒋家那小子…”
但蒋方正喜欢谁,李守财又怎会看不出来,他也曾年轻过,也曾心动过,但在这事上,李守财自问对李毓灵有愧,原本给她选的夫婿,最后却是为了缓和与女儿的关系,为了让阿秀能开心,他选择了不作为。
但这不作为的举动,其实心里是偏向了李苏秀的。李守财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对于李苏秀,他欠陪伴,对于李毓灵,他失公允;也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对于妻子难产束手无策。
李毓灵皂纱下一颗晶莹落下来。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李毓灵声音比方才颤抖地更厉害。
这一次,李守财还是没有听出来。
李毓灵突然觉得很无力,她眼睛眨的很慢,眼泪噼里啪啦往外涌、往下掉。鼻尖很酸,眼睛很涩,她的心也闷闷地疼。
“那次您应允我与她,还有蒋宋二人一起去酒楼吃饭,那时就已知道了?”李毓灵红着眼睛,隔着皂纱看着李守财。
她不敢相信,怀揣着最后一丝期待,她紧张地等待着,甚至屏住了呼吸。
可她等来的,只是一阵叹息。
李毓灵无比清晰地听到这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像是一记霹雳,鞭笞在她的心上,将她所有的期待与幻想都打散。
站在李毓灵身后的蔻枝听到这,脑子里忽地闪过一幅画面:
漆黑的道内,两辆马车前后停着,前一辆里坐着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往后走,站在第二辆马车旁边等待。
一位头戴皂纱的人从马车里出来,下了马车。
蔻枝终于在此刻明白过来当时她在原地愣了一下,心里划过的奇异的感觉是什么缘故了。
是下车那人的举动。
蔻枝原先以为那人是李毓灵,下车来是有事要与蒋方正说。蔻枝心里认了蒋方正这个姑爷,心便偏了,对于李毓灵与蒋方正有话要说也格外兴奋,所以下车来说,避开车内的人,蔻枝当时并没有多想。
但是,李毓灵眼睛有疾,每一次下车都需要有人来搀扶,且那日晚上灯笼的火烛光并不亮,这对李毓灵来说,下车是一件颇为费劲的事。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与一个瞎子无异,又怎么会独自下车来,且动作也不算缓慢。
蔻枝心里发毛,心跳快了些,连带着呼吸也加粗。
所以…
那日下车来的并不是姑娘,而是大姑娘李苏秀!
蔻枝被这个真相惊得眼睛微微睁大。
那车内的姑娘呢,李苏秀与蒋方正下车,她也离开,马车内的李毓灵,到底遭遇了什么?
最让蔻枝意外的是,这件事,老爷李守财竟是知道的,而且看现在这情况,这气氛,似乎还是支持的。
蔻枝一来发觉合眼缘的姑爷飞走了有些气闷,二来发觉这姑爷不是自己飞走的,是被别人拿绳子捆了带走的恼火,三来则是发觉拿绳子这人是大姑娘,知道大姑娘心思却放任不管的人是老爷,蔻枝一时间怒火中伤。
相比李毓灵的伤心,蔻枝心里更多的是愤怒。
外人都说李守财对姑娘好,实则不然,她来姑娘身边伺候这些年,看到的全是姑娘的隐忍和让步,哪来什么偏爱宠溺?
有时蔻枝也会想,是因为像厨房里的人说的那样,姑娘是夫人拿命换来的,老爷面对她时不知如何是好才这样吗?
如今蔻枝可以摇头大声驳斥:不是,不对,姑娘就是一直一直在退步。
从让出喜欢的吃食,让出房间,让出父亲,到最后让出夫婿。蔻枝想起从前种种,竟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