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歪脖子老槐树抖着新叶,王老二和赵四吃牢饭的事让空气都变甜了。
李秀兰弓着背挑出青菜里的小虫,手背上沾着泥点子。
村里娘们儿扯着大嗓门从院墙外飘进来,她把竹筐往膝盖头狠狠一摞——咋又赶上换届这茬破事儿?
“您家川子这回可长脸!”
张婶子嗑瓜子皮崩到石磨上,唾沫星子乱飞。
李秀兰指头一哆嗦,菜梗啪嗒掉进鸡食盆。
八只芦花鸡扑棱着围过来,啄得铸铁盆当当响。
穿红袄的刘寡妇突然攥住她手腕:“咱妇联就缺你这样式儿热心肠!”
李秀兰鞋底搓着泥地往后缩,胸口突突乱蹦。
这些年来头回被这么多婆娘围着夸,吵得脑瓜子嗡嗡响。
这阵仗比当年闹洞房还邪乎,她摸摸索索想抓茶缸子,差点碰翻窗台上的豆瓣酱。
天擦黑时陆川蹭着门框溜进堂屋。
煤油灯把她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晃着。
“娘琢磨啥嘞?择半天菜就扒拉两根?”
陆川噗嗤笑出声,脚尖勾过小板凳。
“中不中啊俺这土老帽…”
“您瞅瞅村东头张婶子!”陆川突然拍大腿,吓得煤油灯火苗直蹿。
“去年栓子媳妇闹离婚,谁半夜翻山给她娘家捎信儿?”
李秀兰薅着围裙角不吱声。
灶台上蟋蟀叫得人心烦,她抓起抹布狠狠擦案板:“要整黄了多磕碜…”
话没说完,儿子直接把选举公告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三跳。
转天陆川揣着两包大丰收挨家转悠。
老李头家炕沿都快被他坐出坑:“俺娘要当上干部,开春就请县剧团来唱梆子戏!”
烟袋锅子敲得炕桌邦邦响,老汉嘴丫子咧到耳根:“那敢情好!投!铁定投!”
村妇联办公室门槛快被踩平喽。
三五个小媳妇挎着鸡蛋筐堵门,七嘴八舌嚷着“真格是能行”。
除了陆川,村里的其他妇女也纷纷来劝说李秀兰。
“秀兰姐,你就别推辞了,我们都相信你!”
“是啊,你要是当了妇联骨干,我们以后就有主心骨了!”
这些妇女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李秀兰心里暖烘烘的。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推脱,接受了村民们的推举。
竞选那天,李秀兰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土台上,指甲掐得掌心发痛。
台下王婶突然扯着嗓门喊:“秀兰,你要当了骨干,咱村头抽水机年年坏咋整?”
“明儿我就带人下河清淤!”
她话尾的颤音被狗吠声扯碎,却看见老会计摸着算盘在点头。
人群里又冒出一句:“那留守娃儿的事能顾得上不?”
新烫了头发的刘寡妇嗑着瓜子,指甲盖上的蔻丹红得扎眼。
“下周就办课后托管班!”
她的手越攥越紧,袖口磨破的线头硌着腕子,“我家的厢房能腾出来当教室。”
青烟缭绕中,大红票箱吞下了最后一张选票。
最终,李秀兰以高票当选为新一届村妇联骨干。
消息传开后,李秀兰家再次热闹了起来,村民们纷纷前来祝贺。
“秀兰嫂子,恭喜恭喜啊!”
“以后我们可就都指望你了!”
李秀兰笑着招呼大家,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
晨雾还没散尽,河面上的冰碴子就被人用钉耙凿得噗通响。
刘寡妇叉着腰往手心里啐唾沫,大红棉袄系在腰间活像面旌旗:“俺家猪圈都比这泥浆干净!”
她蹬掉解放鞋淌进冰水里,呲牙咧嘴的模样把树杈上的麻雀都惊飞了。
李秀兰卷着补丁摞补丁的裤腿,铁钩子将堵在抽水机口的烂渔网拽出一长串。
黑黢黢的淤泥里忽地泛起点金光——去年秋收被大水冲走的铜顶针,此刻正卡在老槐树根上打转。
“瞧瞧,河神奶奶给咱开工钱呢!”
张婶子眼尖,一笊篱捞起顶针在太阳底下晃。
二十来个婆娘笑作一团,锹把敲得泥浆四溅。
李秀兰抹了把汗,半截草绳还挂在发梢上晃悠。
河对岸王二麻子叼着烟看热闹,忽然蹲下身往石头底下摸。
哗啦一声,三四个农药瓶子从烂树根后滚出来,蓝幽幽的商标糊着去年秋天的烂菜叶。
李秀兰眼皮突突直跳,手指头戳着瓶身上模糊的“白鹤村饲料厂”字样:“这事儿没完!”
第三天大晌午,晒谷场的老杨树被敲得邦邦响。
李秀兰攥着个破铁盆,脚边摞起小山似的垃圾:“咱村娃娃去年闹肚子疼的账,今儿得跟白鹤村算明白!”
她指甲缝里还嵌着青苔,胳膊上的血道子结了褐色的痂。
“净整些没用的!”
王二麻子蹲在碾盘上剔牙,“人白鹤村卖饲料发了财,能搭理你这穷酸?”
话音未落,刘寡妇抡起沾着鸡粪的笤帚疙瘩就扑过去:“赶明儿你家抽水机再趴窝,别杵俺家门口骂街!”
老会计从眼镜框上沿瞟人:“上游每月往下冲两百斤塑料布,咱二道河的河道比十年前窄了三丈。”
他哗啦啦拨着算盘珠,“抽水机每年要多烧五桶柴油,合四百二十块三毛六。”
当天傍晚,白鹤村村委会的石灰墙被夕阳镀了层金。
李秀兰领着三个媳妇跨过界碑,裤腰带上别着从抽水机里掏出来的农药瓶。
看门狗还没叫出声,就听院墙里飘出油滋滋的荤话:“让老娘们犁地?二道河的男人都死绝了?”
李秀兰踩断了脚下一根枯枝。
四十年来头回穿的新布鞋,鞋帮子咯吱咯吱碾着石子路。
破木门板被踹得直颤,李秀兰刚要张口就被满屋子烟味儿呛得咳嗽。
白炽灯下,王大富跷着二郎腿往痰盂里吐瓜子皮,眼皮褶子里还卡着根金线。
“昨儿才听说你们村老娘们当家,咋地,让你个寡母猪充大尾巴狼?”
“这是从河里掏出来的!”
李秀兰把农药瓶往斑驳的办公桌上一顿,玻璃瓶底磕掉块漆。
门外三个小媳妇齐刷刷把麻袋抖开,几百个农药瓶骨碌碌铺了满地,有的瓶口还挂着腐烂的水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