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雨。
豆大的雨滴从天空落下,打在开的正盛的桃花树上,将满树的桃花打的七零八落,在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残花。
宋枢还是那身青色的薄衫,墨色的长发用一根赤红的发带拢在胸前,苍白的手里撑着一把朱红的伞,静静的站在树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土包旁插着一只桃木的拐杖,宋枢的手轻轻拂过拐杖,目光落在土堆旁,那里有两只赤红的小鸟,正一片一片的叼着落花,将它们覆在土堆上。
“放放喜欢桃花,多放一点,多放一点。”尾羽稍长的小鸟卖力的堆着花。
“多放一点,多放一点。”另一只尾羽稍短的小鸟也不甘落后。
“这一朵最好看,放在中间。”
“放中间,放中间。”
“……”
宋枢笑了笑,将手中的朱伞倾了倾,放在了土堆旁,朱伞像是庇护的怀抱,将一切风雨都挡在了伞的另一面。
一如这九百年的宋枢,庇护着那只渐渐迟暮的小狐狸。
“我会找到答案的。”宋枢垂眸看着那埋葬着小狐狸的土包,轻声道,“等我回来。”
宋枢转身朝外走去,大雨落下,却未曾沾湿他的衣衫,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一切都挡在了外面。
“宋枢大人早点回来!”尾羽稍短的小鸟站在伞下,朝宋枢挥了挥翅膀。
“翠翠和花花,还有放放,在这里等宋枢大人回来。”尾羽稍长的小鸟站在它身旁,高声喊道。
宋枢站在院门前,侧身回眸,桃花树旁,一柄朱伞下,两只赤红的小鸟相互依偎,站在铺满落花的小土堆旁,眸光铮亮的看着自己。
宋枢轻声道:“好。”
转身,腰间的红尾挂饰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宋枢顺着门口那条小路,缓缓向山下走去。
这里其实本没有路,宋枢自上了山便再没下去过,是赵放独自走过无数次,从天真烂漫的少年到如今的黄土一捧,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了整整八百年。
宋枢顺着这八百年里赵放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脑海中回想起曾经那个年少的小狐狸。
九百年前,还是少年的赵放砍断了那棵树,将他从封印里救了出来,那时的赵放天真烂漫,身上带着少年独有的朝气蓬勃,他在山脚下造了一座房子,带着对一切都陌生的宋枢住在了那里,一住就是一百年。
赵放说,他也是刚来这里不久,因为他是外来的妖,实力又弱,所以经常会有妖来抢东西。
宋枢的出现无疑是帮了他大忙,自从宋枢来了,来抢吃的,抢地盘的妖都被打跑了,渐渐的,方圆几座山头都知道,东芜山上新来的狐狸精有个“大妖”庇护,都不敢再来招惹了。
一开始还有许多周围山头的妖王不相信,气势汹汹的上门找场子,结果全都灰溜溜的回去。
时间一长,周围的大妖都来找宋枢,隐约之间,宋枢仿佛成为了一整片群山公认的“妖王”,隔三差五就有妖来找他。
次数多了,便是宋枢都觉着烦,于是赵放便带着一大堆造房子的工具,领着宋枢上了山顶,在山顶上造了一处房子,还设下了结界,自此宋枢再也没下过山,也没有妖再来叨扰。
只有赵放,年复一年,踏过荆棘丛生的山路,一点一点走出了一条只属于他的上山路。
宋枢曾问他,明明可以直接施法上来,为什么非要走出一条路?
赵放说:“公子不爱用术法,我走一条路出来,哪日公子想下山了,也不至于没有路可以走。”
宋枢一时哑然。
其实赵放的感觉没有错,宋枢的确不喜欢下山,这九百年间,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山脚下赵放的房子,那时宋枢觉得,赵放这条路应当是没有用上的那一天。
可如今他独自走在这条路上,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这条路宋枢走了很久,从雨落走到了雨停,终于在山脚下见到了赵放的房子。
房子和八百年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前多了一棵小小的桃花树,是借他院中的那棵桃花树结的果子种出来的。
宋枢在屋前的树下站了片刻,垂眸沉思着什么,最终也没有推门进去,只默默转身,顺着山路下了山。
东芜山所在位置很是特殊,它隐匿在群山的中间,也算是一道屏障,东芜山以北的群山外面,是妖界,以南的群山外,是人间界,人间界以东是被称为“东洲”的凡间,往西便是修士汇聚的仙门地界,也就是“西洲”。
诚然,这都是赵放告诉他的,赵放怕他万一哪一日想出去走走,却又不知道路。
宋枢下了山便往南面走,打算先去往凡间看一看。
日头逐渐西斜,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宋枢虽看着走的不疾不徐,但步伐却极快,眨眼便走出了几里地,可即便是这样,也才堪堪走到外围山的半山腰。
不比东芜山与世隔绝的安静,外围这座山的边缘显然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山间方才下过雨,有些泥泞的地上印着几个新鲜的脚印,显然是雨停后刚刚有人走过。
外围山上药草繁多,方才宋枢一路走来,便看到了不少,这脚印想必是进山采药的人留下的。
宋枢没甚在意,顺着人走过的痕迹继续向山下走,却未曾想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了一阵尖锐的惊呼。
“啊——”
“救……救命……”一阵惊呼声后,求救声随之而来。
宋枢一愣,扭头朝求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地方离得不远,宋枢没走多久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坑洞。
那求救声,正是从坑中传来。
宋枢靠近那大坑,只见一双满是污泥的手正紧紧抓着坑边,一个背着草药背篓的青年,险险吊在坑口大声呼救,坑底满是尖锐的竹刺。
察觉到有人来了,那青年连忙大喊:“唉!救命啊!救命啊!”
宋枢眉头微皱,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青年的手腕,稍稍用力,将人拉了上来。
青年手脚并用的爬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宋枢站在一旁打量着他。
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粗布短打,身高八尺,五官俊秀,眉眼间隐约有几分书卷气。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青年终于喘匀了气,麻利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向着宋枢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
宋枢微微颔首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青年闻言抬头看向宋枢,目光触及青衫公子那张脸时,倏然一怔,心中不禁惊叹于他的的样貌之出众。
回了回神,青年再度向宋枢拱了拱手,问道:“在下吴有疾,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宋枢微微一愣,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一礼,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枢字。”
吴有疾问道:“可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书’?”
宋枢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道:“是‘天下之枢’的‘枢’。”
吴有疾点了点头,转头朝刚刚死里逃生的大坑看去,待看到坑底密密麻麻的竹刺时,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山上,怎会有如此大的坑?”宋枢见他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坑。
“这坑是村里人用来捉野兽的虎陷,”吴有疾小心翼翼的朝更远处挪了挪,“我平日里不怎么上山,今日上山采药,不知此处新挖了一个,差点就出不来了,多亏遇见了宋兄。”
宋枢点了点头,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禁有些好奇的又朝那坑看了一眼,问道:“那为何要在坑底插如此多的竹刺?”
吴有疾“哦”了一声,道:“这是为了防止野兽掉进去后挣扎,这样捉到的野兽兽皮完整些,也能卖个好价钱。”
吴有疾看了看那陷阱,又将背上的背篓摘下来,翻看了两眼里面的药草,见没少多少,便重新将背篓背回背上。
“宋兄为何独自在这山里,我见宋兄衣着样貌,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吴有疾问道。
宋枢闻言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总不能说自己就住在山上,九百年没下山了,此番下来走走,于是只能搪塞道:“我四处游历,恰好途经此处。”
吴有疾点了点头,不疑有他,紧了紧背上的背篓,抬头看了眼渐渐暗下去的天。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天黑了山里也不安全,宋兄游历至此想必也没有去处,”吴有疾对宋枢道,“我家就在山下的芦元村,宋兄若是不嫌弃,不如同我一并回去,也算是报答宋兄的救命之恩。”
宋枢没有拒绝,学着一开始吴有疾的手势行了个礼,道:“那便多谢了。”
吴有疾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伸手道:“宋兄这边走。”
宋枢迈步跟在他身后,朝着山下走去。
原先下山时他还有些担忧,若不算被封印在东芜山那千年,他已经有九百年不曾入过人世了,此番入世怕是一番荆棘载途。
可如今有了这位吴有疾,应当能好过不少。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眼看着天就要黑透了,终于,在夕阳落下前的最后一刻,一座村庄缓缓展露在宋枢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