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大陆东边,与东洲接壤的地方有一大片群山,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叫做“东芜山”。
东芜山隐匿在众多山群之中,四季如春,灵气充沛,隐约有仙山之势。
在这座山的山顶,有一座茅草屋子,屋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
这棵树足有三人合抱粗,满树桃花四季不败,此时桃花开的正艳,远远望去一大簇一大簇,遮天蔽日,像是天边绚烂的云霞。
桃花树下有一张石桌,石桌旁是一副制作粗糙的竹椅,竹椅上躺了个青衫公子,墨色的长发顺着竹椅的边缘垂落,苍白的手规矩的放在小腹上,压住了腰间挂着的红色毛尾挂饰,脸上盖了一本书,书的边缘有些泛皱,应当是被经常翻阅的缘故。
柔和的风从远方吹来,吹动了满树的桃花摇曳晃动,金黄的日光透过桃花,映下斑驳的树影。
枝丫上,两只火红的小鸟叽叽喳喳的眺望着远处。
“放放怎么还不来?”
“不知道呀!”
“他是不是老了走的慢了?”
“不知道呀!”
“他今天不会不来了吧!”
“不知道呀!”
“你能不能说两句别的?”
“不知道呀!”
“……”
两只小鸟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一直躺在竹椅上的青衫公子忽然动了动,取下了覆在脸上的书,露出了一张清隽的脸。
树上的两只小鸟霎时噤了声,四只绿豆大的眼睛看向那青衫公子。
青衫公子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书随手放在了竹椅上,缓步走到门前,凝望着门外空无一人的小路,片刻,微微垂了垂眸。
树枝上的两只小鸟互相对视了一眼,尾羽稍长的那只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过去,落在青衫公子肩头。
“宋枢大人别担心,放放肯定只是路上耽搁了。”小鸟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青衫公子,小声道。
宋枢闻言伸手摸了摸它的鸟头,转身回到院中,从竹椅上拾起那本卷边的书,仰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桃花树。
半晌,轻声开口道:“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枢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书,眉宇间带出几分迷茫,“我一直在思索一个答案,可九百年了,我依旧一无所获。”
记忆里声嘶力竭的怒吼,悲凉无奈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利剑,割开千年的时光,重重的刺进他的心脏。
“为什么……”
“…………”
“你究竟为什么要活着?!”
“…………”
“这不是你的错……”
“…………”
“如果没有你!”
“…………”
“活下去……”
“……”
风吹动桃花,发出一阵“沙沙”声,像是一声苍老的叹息。
“吱呀——”
门口传来嘶哑的推门声,宋枢抬眸向门外看去。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老桃树枝,手里拎了两坛子酒,正满脸笑意的看着自己。
“是放放!放放来了!”桃树枝上的那只小鸟欢快的叫喊着,飞到了老者的肩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那满是皱纹的脸。
“公子,近来可好?”老者笑眯眯的看着宋枢,拎着酒拄着拐,慢慢的走进院子。
他太老了,满头的白发,整个人佝偻着背,每走一步都需要用那枯树一般的手,用力拄着拐杖,慢慢移动。
他一点一点走到桃花树下的石桌旁,将手里提着的酒坛子放下。
宋枢就那么看着他慢慢走过来,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他轻声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赵放坐在了桌旁的石凳上,闻言“哼”了声,笑道:“每年五月二十,我哪次不来?”
宋枢笑了笑,不知从哪儿掏出两只陶碗,将赵放带来的酒倒了进去。
二人对坐无言,宋枢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他知道,这可能是赵放最后一次来见他了。
“公子可还记得”,一片寂静中,赵放突然开口,他低着头看着碗里的酒,清澈的酒面倒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九百年前,我还是个小狐狸,刚化形没多久,就是在这座山里,我为了造房子砍了一棵树。”
“那棵树很高很高,正是适合搭房子的好料,结果没想到树一倒,整座山就开始晃,可把我吓坏了。”
“晃着晃着,旁边的山就塌了,露出了一个大洞,我这辈子最幸运事,就是踏进了那个洞”,赵放说到这儿,抬头看向宋枢,眯起一双满是鱼尾纹的狐狸眼笑起来,“我在那个洞里,遇见了公子你。”
宋枢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赵放眼神放空,仿佛透过面前的宋枢,重新看到了九百年前的自己,那个初出茅庐的小狐狸。
“你……你是谁!”
“……”
“你怎么被关在在这个山洞里?”
“……”
“你长的真好看,比我这个狐狸精都好看。”
“……”
“我叫赵放,你叫什么名字?”
“……”
宋枢静静的看着赵放,听他一点一点回忆他们九百年间经历的所有的事,一言不发,只在碗里没酒的时候,把酒添满。
日暮渐渐西斜,残阳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赤红,夕阳的余晖洒在院中,暮色渐深。
晚风吹动头顶的桃花树“沙沙”作响,两人肩头的小鸟早已飞回树上,头对着头,闭上了眼睛。
“……后来那只黄鼠狼又来找我麻烦,还偷我的鸡,还是公子帮我教训了它一顿……”
“……隔壁山头的那条蛇……”
“……”
说着说着,赵放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他不再如数家珍一般细数过往的九百年,只是用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宋枢。
宋枢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记忆里那只喜欢窝在他怀里的杂毛狐狸渐渐重合。
“……公子”,赵放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有些颤抖的手,端起了眼前的碗,道:“九百年前,你曾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公子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宋枢看着他,轻声说:“你说,你不知道。”
那时,小狐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想活着就活着呀,哪有为什么?”
宋枢垂眸看着碗里的酒,一言不发。
赵放喝了一口酒,苍老的脸皱成了一团。
“我只是一只血脉不纯的杂毛狐狸,没有傲人的天赋,比我厉害的大妖比比皆是。”
“他们都会因为我是新来的欺负我,甚至杀了我,那时的我心里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活下去,明明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我就是想活着,于是我就努力活着了,没有理由,也不知道理由。”
赵放放下酒碗,叹了口气,混浊的双眸中透着一丝迷茫。
“公子后来没有再问过我,可我自己却时常想起,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公子,我太笨了,我没有想到答案,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不想死,我只是想活着。”
“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面前的酒,一言不发,眉宇间透出一股哀伤。
赵放站起身来,拄着那根老桃树枝,佝偻着身躯走近了那棵桃花树,枯树皮一般手抚上高大的树干,混浊的眼里满是遗憾与不甘。
“老桃树,谢谢你了,只可惜,以后怕是用不上了,”赵放将手中的老桃树枝,小心翼翼的倚在树干上,缓缓转过身,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九百年,公子一直都在寻求一个答案,但是赵放无能,给不了公子满意的答案。”
“公子,每个人活着的理由或许都不一样,这个世界很大,东芜山只是很小很小的地方。”
“如果在这方寸之地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赵放望着桌前的宋枢,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红尾挂饰上,笑了笑,渐渐阖上了眼眸。
“赵放虽愚昧,但也隐约能感觉到,公子不愿走出这里,每每提到出山,公子总是避而不谈。”
“虽然我也希望公子能留在这里,一直陪着赵放,可我知道,如果一直留在东芜山,公子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公子,出去看看吧,也许,等公子走遍这三界,看过了这世间百态,一切的疑惑都将迎刃而解。”
“等公子找到了答案,也要记得,告诉赵放一声。”
“若是公子走遍了这世间,还是未曾得到满意的答案,就回来东芜山,赵放一直在这里,静候公子回家……”
宋枢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的酒碗,平静的酒面被风吹起阵阵波纹,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微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
“好。”
晚风吹过山巅,这一声微弱的回应仿佛幻梦一般,随风散去。
耳畔没有再传来回应,宋枢静静的坐在桌前,垂眸看着面前平静的酒面,一动不动。
风吹动桃花树“沙沙”作响,一朵桃花打着旋,缓缓落在了面前的碗中,将酒面激起阵阵涟漪。
宋枢眼睫轻颤,缓缓侧首,看向桃花树下。
一只毛色驳杂的红狐狸静静蜷缩在树根处,被摩挲光滑的桃枝拐杖立在它的身旁,几朵桃花飘落在它毫无光泽的皮毛上。
夕阳映下的橙红的余晖,将一切染上了薄暮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