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盟推开908室防盗门时，楼道感应灯应声而亮。临近十点的夏夜裹挟着梧桐树影扑在脸上，他反手带上门，钥匙串在掌心磕出清脆声响。汤思涵蜷在客厅布艺沙发里，电视屏幕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茶几上摆着吃空的酸梅汤玻璃瓶。
"；方霞辉下午来过。"；她眼睛仍盯着《焦点访谈》重播画面，"；带了阳澄湖大闸蟹，说给你打过传呼。"；
薛盟换鞋的动作顿住。黑色牛皮鞋尖沾着工地红泥，在米色地砖上洇出暗色痕迹。他想起三天前方霞辉在茶楼那句"；江陵化工厂有眉目"；，指甲无意识抠进玄关柜边缘的木纹里。
"；他几点走的？"；
"；六点半，说要赶回广南市的专列。"；汤思涵起身去厨房倒凉白开，碎花睡裙下摆扫过薛盟扔在鞋柜上的大哥大，"；你手机下午没电了？"；
薛盟摸到西装内袋里沉寂的黑砖块，充电线缠成死结的触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方霞辉选择不告而别，这不符合他们惯常的行事作风。当充电指示灯跳成红色时，他拨通震友前的号码，听筒里先传来迪斯科节奏的电子音。
"；薛少？"；震友前的声音混着舞厅鼓点，"；你换号了？下午打你大哥大占线……"；
"；说正事。"；薛盟单手持机踱到阳台，纱窗滤进夜来香的甜腻，"；化工厂谈得怎样？"；
"；吴毅那孙子怂得跟鹌鹑似的。"；震友前在电话那头嗤笑，"；我让人给他看了绑架陈老板那天的监控截图，他裤裆当场就湿了。"；
薛盟望着楼下夜市升腾的烟火气，想起上个月吴毅在夜总会包厢抖如筛糠的模样。这位化工厂工会主席贪了职工安置费，把柄递到他们手上时还带着体温。
"；管理层急得像热锅蚂蚁，吴毅帮忙唱红白脸。"；震友前语气里透着得意，"；厂长开口要八千万，方总当场摔茶杯要走人——"；
"；等等。"；薛盟突然截断话头，"；方霞辉真摔茶杯了？"；
"；那茶杯还是道光年的青花瓷，郭老板心疼得直抽抽。"；震友前在电话里大笑，"；不过效果确实好，吴毅赶紧打圆场压到六千万。方总又嫌厂房设备老旧，最后四千八百万成交。"；
薛盟沉默着计算差额。预期七千万的收购价生生砍掉两千二，方霞辉的狠劲超出他预估。夜风掀起晾衣杆上的白衬衫，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港岛看方霞辉砍价买古董，那老狐狸连琉璃厂掌柜的底裤都能扒下来。
"；你私下给吴毅打钱了吧？"；
"；咳……就一百万意思意思。"；震友前声音发虚，"；他毕竟冒风险当内应。"；
"；下次走公司账。"；薛盟揉着眉心，"；董家那帮人鼻子灵得很。"；
挂断电话前，震友前忽然正经："；薛少，这次真服你。既给华阳抽了三千万流动金，又让华鑫地产白捡个便宜。"；
薛盟望着汤思涵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玻璃移门映出她窈窕轮廓。董家不能碰这笔交易，这是上辈子董文太用鲜血写就的教训。他想起那封夹在《资本论》里的信笺，泛黄纸页上钢笔字力透纸背：
"；康健同志在常委人选上确有提名，但资历尚浅……若能根治江陵水患，方是名利双收之道……"；
信纸边缘还留着暗红血迹，那是董文太在洪灾现场抢救群众时留下的。老人至死都攥着那封没寄出的信，薛盟在遗物整理现场看见时，信纸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盟哥，喝口水。"；汤思涵递来玻璃杯，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垂，"；还在想化工厂的事？"；
"；思涵，你记不记得去年董文太追悼会？"；薛盟突然开口，"；他外孙女在灵堂摔骨灰盒，说董家欠她们母子两条命。"；
汤思涵手一抖，水珠溅在薛盟手背上。这位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孩，此刻眼里泛起他熟悉的惊惧。薛盟知道她在想什么——去年他们查董家旧账时，翻出董文太女婿被诬陷贪污的案卷，那笔消失的三十万扶贫款，至今仍在市纪委档案室标着"；存疑"；。
"；董老当年没帮康健伯伯说话？"；
"；他不敢。"；薛盟转动着玻璃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越声响，"；康健伯伯要修分洪区，得罪了半座江陵城的既得利益者。董文太那时刚退二线，保不住他。"；
汤思涵突然打了个寒颤："；所以这次化工厂……"；
"；所以这事必须干净得像手术刀。"；薛盟放下水杯，指节敲了敲玻璃台面，"；震友前他们当刀使可以，但刀刃绝不能沾董家的血。"；
午夜十一点，薛盟再次拨通电话。这次等待音只响了两声，孙高昂沙哑的嗓音混着婴儿夜啼传来："；薛总，这么晚……"；
"；孙校长，包校长放人了？"；
"；今早刚办完手续。"；孙高昂在电话那头苦笑，"；他说我毕竟没真受贿，但教导主任位置……"；
"；我要北雍机场外那五百亩地。"；薛盟打断他的自嘲，"；财神爷已经点头，政府征收令下个月就下。"；
"；可那是基本农田！"；
"；所以要让政府自己推翻征收令。"；薛盟听见对方倒抽冷气的声音，"；还记得九二年那批知青返城档案吗？当年插队的董文太，可在这块地界签过字。"；
孙高昂突然沉默。薛盟能想象这位前历史老师在电话那头揉皱头发的模样，他们曾在档案室泡了三天，翻出董文太手书的农田保护文件，泛黄纸页上的钢笔字与遗书如出一辙。
"；我要你开家媒体公司。"；薛盟听见自己声音像钢针划过毛玻璃，"；那些刚毕业的记者太嫩，需要你镇场子。"；
"；你要炒地皮？"；孙高昂的声音陡然拔高，"；这可比化工厂危险百倍！"；
"；不是炒，是逼他们抢着买。"；薛盟望着床头柜上董文太的遗像，老人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等舆论闹起来，自然有人愿意出高价。"；
三天后，汤思涵在晨报上看到《北雍机场征地疑云》时，薛盟正往密码箱里装现金。七月的阳光透过飘窗晒在红木地板上，金砖似的光斑里浮动着细尘。
"；你真要让孙老师搅这趟浑水？"；她抖着报纸的手泄露了情绪，"；万一董家……"；
"；董文太到死都在后悔没帮康健伯伯。"；薛盟扣上密码箱，黄铜锁扣咔嗒作响，"；现在该轮到他们还债了。"；
汤思涵忽然抓住他手腕："；盟哥，你上次说董老女婿是冤枉的……"；
"；那三十万扶贫款，在董家老宅地窖里。"；薛盟抽出手，指腹擦过她掌心薄茧，"；当年董文太女婿发现吴毅贪污，吴毅买通混混诬陷他受贿。董老知道真相时，女婿已经在监狱病逝。"；
密码箱撞在大理石茶几上发出闷响，汤思涵跌坐在沙发里。电视正在重播早间新闻，女主持人甜美的嗓音说着"；江陵市政府否认征地违规"；，而她看不见的暗流正在城市地下汹涌澎湃。
薛盟出门时，汤思涵突然叫住他："；盟哥，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从重生那刻就想好了。"；他站在门厅系领带，黑曜石袖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董家欠康健伯伯的，吴毅欠董家的，这次全该清算。"；
电梯下行时，薛盟从西装内袋摸出董文太的遗书复印件。老人临终前用颤抖的笔迹补了一句："；望外孙薛盟，能完成吾未竟之志。"；纸张在电梯顶灯下泛着青白，像极了老人临终时灰败的脸。
当他把密码箱交给孙高昂时，这位前副校长正在新办公室挂"；求真传媒"；的铜匾。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瓷砖地上画出金线，薛盟忽然想起董文太追悼会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天气。当时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在灵堂外烧纸，纸灰乘着东南风飘进灵堂，落在董文太遗像苍白的笑脸上。
"；盟哥，这次要烧到多烫？"；孙高昂摩挲着铜匾上的篆文，"；当年你在校报写的那篇《洪灾之后》，可是把市长都惊动了。"；
"；烫到有人坐不住。"；薛盟推开窗户，远处北雍机场的塔台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等机场扩建消息出来，自然有人要保这块地。"；
"；可征地令是政府下的……"；
"；所以要让政府自己打自己的脸。"；薛盟指腹擦过窗框积灰，"；董文太当年亲手划的永久农田线，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孙高昂忽然盯着他西装口袋里的信封："；这是什么？"；
"；董老临终前写的材料。"；薛盟抽出泛黄信纸，"；他托我交给纪委，该翻的案子了。"；
信封上董文太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像极了当年洪灾时浑浊的江水。薛盟转身时，听见孙高昂在身后长叹："；你这局棋，下得比董老当年还险。"；
"；不险怎么让恶人无处遁形。"；薛盟望着窗外渐起的梧桐絮，忽然想起董文太遗书里未写完的半句话："；……望我薛家儿孙，能……"；
老人终究没能写完最后一个字，但薛盟知道那未竟之语是什么。他摸出大哥大，屏幕显示震友前发来的新短信："；华鑫地产股价涨停，董事会要给你开庆功宴。"；
庆功宴定在临江阁，薛盟到时方霞辉正把玩着紫砂壶。这位港商看见他立刻举杯："；薛少，这次砍掉两千二，郭老板心疼得要去跳黄浦江。"；
"；方总演技精湛，该拿奥斯卡。"；薛盟碰杯时，紫砂壶嘴喷出热气，氤氲了方霞辉精明的眼睛。
江面浮着零星渔火，薛盟望着对岸化工厂模糊的轮廓。四千八百万买下的不仅是锈蚀的设备，更是董文太未完成的遗愿。他想起老人信里那句"；若能破解江陵洪涝，方是名利双收"；，忽然听见方霞辉压低声音：
"；薛少，分洪区改造的标书，是不是该动了？"；
薛盟转动着酒杯，月光在杯底碎成银箔："；等机场征地闹上焦点访谈再说。"；
夜风送来江水腥气，混着远处工地的打桩声。他忽然想起重生那夜，也是这样站在江边，看着对岸化工厂的火光映红半座城池。当时汤思涵挽着他手臂说："；盟哥，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此刻他望着江面倒影里的霓虹，轻轻碰了碰西装内袋里的遗书。董文太没写完的遗愿，正在他指间燃烧成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