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帐篷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大营依山傍水而建,外围明暗哨保证安全,内有巡逻兵打着火把不断游弋。
即便是老将李君羡等人,都不得不赞叹一声,观风使的不俗。
可见罗云生自西北吐谷浑之战以后,整个人的带兵能力不论是从大方向,还是从细节上,都有莫大的升华,已非昔日。
只是夜色渐深,大多数人已经沉沉睡去。
唯独罗云生依然在胡思乱想,思绪杂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自己已经远离朝堂这个是非之地许久了,说实话虽然纵马疆场,刀光血影,确实让人感觉提心吊胆,经常会有今日之大好头颅,明日是否还能归自己的感慨。
但军中汉子,大多纯粹,跟他们在一起,往往是拳头大的说话管用,没有必要整日里勾心斗角。
即便是有些算计,往往也是大家同仇敌忾,对付外敌。
可回归朝堂之后,事情往往就不一样了,世家、宗室、皇帝、文武百官,就像是一个大漩涡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所以罗云生有些想家了。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思念家乡的柔软,此时他所想念的,并不是长安的家,而是未来蓝星的家园。
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朋友,同学,恋人。
可这一切都回不去了,他也只能用活在当下来安慰自己。
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不远处,玉儿的声音幽幽传来。
“郎君,睡了么?”
罗云生半闭着眼睛,半响之后说道:“玉儿,你知道庄周梦蝶吗?”
漆黑的帐篷里,玉儿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幽怨,像一缕怨魂。
“郎君,这个时候,您不做些该做的事情也就罢了,还给奴家讲课。”
罗云生嘴角勾起一道上翘的弧线,嘴里却道:“不是讲课,是我自己分不清眼前是梦幻,还是现实罢了,以至于心生了庄周梦蝶的感慨。”
噗嗤一笑,玉儿嗔道:“夫君,您贵为大唐勋贵,陇右道观风使,执掌大军,行灭国之战,隳名城,杀豪杰,聚吐谷浑之财输之咸阳,通丝绸之路,便天下之商旅,富大唐之民,这是实打实的壮举,为何会心生梦幻之感。”
罗云生苦笑道:“莫要恭维我,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长安少年郎罢了。”
玉儿哂笑道:“若是郎君觉得这一切梦幻,不若上前摸一摸奴家,看看奴家的心肝儿是不是热的。”
这话多少有些勾引了,罗云生也笑了,侧过身来,面对玉儿,笑着说道:“那玉儿缘何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玉儿的眼睛睁着,一双美眸如星辰般点缀着帐篷里的黑暗。
“妾身……睡不着。”
罗云生眨眼:“有心事?”
“嗯,妾身确有心事……”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帐篷里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异样情调。
夜半谈心,这还是罗云生从今日西北之后的第一次,放下了大战在即,深入敌国的紧张感,此时此刻,男女共处一室,竟然有了些朦胧的热烈,青春的悸动。
两颗心的距离,此刻仿佛只隔了一层比纸还薄的窗纱,想扯破它,又舍不得,因为想享受这种欲破而未破的旖旎情愫。
“说说看,有什么心事,有我在呢,天大的事都有我担着。”罗云生的声音充满了笑意。
听到罗云生温柔的话语,黑暗之中,玉儿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奴家给郎君添麻烦了,奴家终究是对不起郎君的,郎君身份尊贵,而奴家终究是吐谷浑贵家里豢养的花瓶而已。本想着侍奉郎君一生,给郎君带来些宽慰,谁曾想却给您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罗云生顿时哭笑不得,“还惦记着这件事情呢?我都说了,这种事情怎么能怪你呢?不仅不能怪你,我还要感谢你。你我本无缘,你却敢将一生想拖,我又如何不担负我大唐儿郎应有的责任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以诚待我,我又如何能欺你呢?”
“乖,不要想那么多了,真的没事。要知道,你男人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功勋,杀上千百个战俘,都没有人说闲话,更不要说这点小事。圣人英明果决,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而治我的罪的。”
玉儿又没有了声音,过了许久之后,委屈的说道:“夫君,妾身还是觉得,是因为奴家的存在,误了您的大事。”
罗云生有些急了,“哎,你怎么一点西北女子的豪迈都无,要我说什么你才相信,我乃圣人义子,圣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怨我?”
说完这事,玉儿忽然打断他,委屈的说道:“奴家对不起夫君,并不是因为此事,而是奴家的存在,很有可能导致圣人不能下嫁公主与您,而且奴家也有别的过错……”
罗云生闻言,愣了愣。
一双眸子闪烁着疑惑的光芒。
“你还有别的过错?”
对于娶不娶公主,罗云生倒是不咋在乎,在他看来,你即便是公主,也不能过分干涉我罗云生的事情吧。
况且,公主在大唐,并不是多么抢手的事情。说实话,罗云生对公主们的美色感冒,但是对驸马爷的身份,并不是如何感冒。
甚至在大唐的风气里,娶公主,还是相对比较丢人的一件事情呢。
比如说,老房家的遗爱,还让高阳公主给绿了,关键是还绿给了一个小和尚。
他主要是疑惑一点,玉儿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还会有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你还有对不起我的事情?你惹了什么祸端?”
罗云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罗云生脸色顿时有些发苦,果然红颜是祸水啊。
而且从她的语气来看,甚至于比阵前娶妻这件事情还大。
黑暗里,罗云生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夫人啊……赶了一天的路,为夫我很累了。承受能力也不大好,你惹了什么祸。还是明日再告诉我吧,好让我有个准备……”罗云生叹道。
玉儿似有几分赧意,乖巧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然后……罗云生失眠了。
说是承受能力差,但既然起了这个话头,便忍不住朝这个方面去想。左思右想,仍不得头绪。
想不通啊,一个柔弱小女子,到底多有本事,还能闯下自己兜不住的祸事吗?
罗云生的眼皮子猛地跳了几下。
阵前娶妻,这种事情在罗云生看来是小事。这种事情在大唐又不少见,谁还不娶几个小妾呢。
就算是李世民怪罪,毕竟自己有大功给自己挡着呢。
静寂不知多久后,漆黑的帐篷里,终于传出罗云生悲苦的声音。
“玉儿啊,你到底闯了什么祸患,还是先如实告诉我吧,早说了,我也好早先安排,就算是解决不了,这西北之路如此宽阔,咱们还能一起跑路。”
玉儿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道:“那个……夫君,可能要花些钱财了……”
听到钱财二字,罗云生顿时感觉心脏猛烈收缩。
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不在乎高官厚禄,他不在乎什么爵位,但是钱他是真的在乎。
“钱?玉儿,你说什么钱?”罗云生有些颤抖了。
他的钱可都是他一点点辛苦积攒下来不的啊。
“那个,当初在百谷城的时候,吐谷浑人偷袭百谷城,赵老憨在内众人抵挡不住,且大家都觉得保护奴家一个异族,有些不值,所以不少人心生怨气。
奴家一个异族女子,其实死不足惜,但奈何随行的文官在,您缴获献给朝廷的物资在,为了振奋士气,奴家代替您做主,拿了您赠予奴家的玉佩,许诺部曲、将士,说您曾经许下诺言,有战功者,每人赠铜钱五緍,若是战死,每人二十緍,当时镇守百谷城,以及驰援百谷城的将士,拢共有六千余人。”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魏征?”罗云生艰难的说道。
“嗯。”玉儿愧疚的不行,解释的说道:“那是箭在弦上,魏相说唯有此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郎君的大事,奴家不敢耽搁。魏相还说,这点钱才,对于夫君来说,其实只是九牛一毛。奴家想郎君,也是大唐的大人物,应当不至于吝啬这些黄白之物。”
漆黑的帐篷里,罗云生久久不发一语。
玉儿慌了,急忙唤道:“夫君,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罗云生幽幽叹了口气,道:“玉儿啊,你是让魏征这个老货给骗了,为夫我行得正,坐得端,从不贪污,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即便是有钱才,那也是为夫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啊!难怪回长安这一路上,这帮人兴高采烈跟捡了钱似的,若算上战死的补恤……算了,先不算这个,总之,这钱该花,夫君岂是为了钱财而不晓大义之人?
若非玉儿你舍得花为夫的钱,估计百谷城动荡,会引起连锁反应,这钱该花!”看书喇
玉儿这才高兴了许多,多日萦绕心头的心事一扫而空,心情轻松了许多,闻言高兴地道:“郎君不怪妾身么?”
“不怪,你是在为为夫考虑,纵然是天大的祸事,为夫也不会怪你的。”罗云生闷闷地道。
“夫君不怪妾身便好,妾身终于松口气了……”
帐篷里又安静下来,玉儿放下了多日的心事,安心地睡了。黑暗里只听得隐隐一阵接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玉儿声音再次幽幽回荡在帐篷里。
“夫君,你……哭了?”
“没哭。”罗云生瓮声瓮气道。
“你哭了,妾身听到你吸鼻子了,分明哭了。”玉儿很犀利地拆穿了他。
“没哭!”
“夫君,你真哭了,声音都变了。”
“我……只是鼻子发酸而已,钱财是身外物嘛,可是一想到这些身外物丢了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何……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