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生进大理寺探访侯君集的事并没有引起多少风浪,可以说,连一点小小的涟漪都没漾起来。
他的料想没错,对长安城的皇帝和权贵来说,如今的罗云生虽贵为县侯,但在他们眼里仍旧只是个小人物。
而且还是个弱冠的孩子,罗云生的任何举动仅仅只是个人的意愿,并不代表任何的政治倾向,所以也没人放在心上。
新年元旦,关中第三次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清早,老娘和罗云生母子便站在家里的田梗边,田猛一脸酷相环臂而立,静静站在母子二人的身后。
雪很大,鹅毛般飘飘洒洒,天地间一片苍茫皑皑。
罗云生高举着油伞,给老娘遮雪,老娘蹲在田边,一脸忧心忡忡。
“这雪下的,要坏事,明年的收成怕是不大顺了……”
罗云生眨眨眼:“娘您放心,咱家不缺钱,颗粒无收也饿不着……”
老娘扭头瞪了他一眼:“整个关中没收成,你都能管么?”
“瑞雪兆丰年”是一句好话,非常的吉祥如意,类似于人与人见面时互相说的“恭喜发财”。
只不过今年的瑞雪似乎太瑞了些,入冬到元旦,一连下了三场大雪,雪量很大。
看起来比先前的雪灾还要过分。
老娘是有经验的老农。
自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雪下多了对来年的播种收成来说,就不是好事,而是一桩祸事,因为雪多了就不能称它为“瑞雪”,而应该叫它“雪灾”。
看着自家田地里尺余厚的积雪,老娘蹲在田边,眉头的愁意如大雪般久积不化。
“天造孽咧!明年的日子可不好过,整个关中都不好过,到年中时,北方怕是会迁来一大批难民来长安,好容易盼到的太平年景,又被天灾坏了事,唉!”老娘忧心忡忡地叹气。
罗云生凝视地里厚厚的积雪,也叹了口气:“娘,天灾我们没法管的,今年的雪下得更邪性,咱家的庄户怕是已经人心不稳了,孩儿这就叫田管家吩咐下去,罗家明年免粮租,若是地里绝收,罗家给庄户们发粮食,绝不让一个人饿肚子,谁不想欠主家人情的,开春后来地里挖沟渠,上山种果树换工钱。”
听罗云生这么一说,老娘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做得好,贫贱不移心志,富贵不失良心,这才是做人的根本。”
罗云生眼睛一亮,笑道:“娘,难得听您老人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啧,居然还是排比呢,娘您当年读过书吗?”
老娘老脸一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有些羞怒地起身朝儿子的屁股踹了一脚:“老娘生下来肚里就管带墨水的,咋地?敢笑话老子!”
罗云生扶着老娘,母子二人沿着狭窄的田埂缓缓朝家里走去,田猛和一众老兵紧随其后。
半月休沐之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上元节,太极宫发出旨意,上元节当夜,长安城取消宵禁,臣民同庆。
上元之夜,长安城灯火达旦,彻夜未眠,百姓们疯涌上街头,逛集市赏花灯,权贵人家的女眷们也难得出了一回门,在家仆们的簇拥保护下,挤进熙熙攘攘的东西两市,像一只只粉色的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时有士子文人混杂于人群中,眼露痴色看着那些大户人家的温婉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士子们有的高声谈论国事,有的低声吟哦诗句,只求吸引闺秀们回眸嫣然一笑。
冰化了,天晴了,花开了,男人该交*配了……
上元节嗨了一整晚后,第二天,三省朝臣入太极宫太极殿开朝会。
君臣回首过去,展望未来,大唐帝国的巨轮再次运转,朝会散去以后,朝臣们各归衙署,恢复以往上班打卡的日子。
罗云生也参加了朝会,散朝后非常低调地跟在诸朝臣身后,一声不吭地回到尚书省的署衙应差。
说是应差,其实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罗云生的官职是尚书省都事,说是五品官,但在这大唐帝国权力中枢部门里,他的品级属于末级,除了下面办事的小吏和杂役外,基本上碰到一个穿官袍的人他都得主动行礼招呼。
当然,罗云生还有一个职权,那就是“参知政事”,只要他用心,并且足够勤奋,有一颗蓬勃向上不断进取的上进心的话,那么他有权一边送还奏疏的来回间翻看奏疏上的每一个字,这是职权范围内完全允许的。
可惜的是,罗云生的上进心实在太微弱了,送来送去的奏疏他很少翻看,偶尔有心情翻一翻,也是大略地看几件国家大事,思索一下房玄龄处置国事的大致思路和目的。
日子很无聊,但还得过下去,每次罗云生穿上崭新的官袍,老兵们打着仪仗随着马车,天还没亮便浩荡从村里进城时,玉儿的脸上总会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和自豪,仿佛自家夫君做的每件事都关乎大唐帝国的生死存亡,大唐少了自家夫君很有可能大厦将倾,社稷摇摇欲坠,百姓死一大片一样。
玉儿每天看救世主一样看罗云生的眼神令他心头发毛,每次自己犯懒找借口不想应差,玉儿便会默默地充满谴责地看着他,不时忧郁地叹口气,沉浸在因为夫君不上班而导致大唐百姓猛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情绪里不可自拔……
很多次罗云生都试图想告诉她,其实你夫君在尚书省就是个跑腿的,类似于“xx尚书,有你家快递,马上下来拿!”的那种。可是每次一看到玉儿那期盼夫君早日解放全人类的殷切目光,罗云生满肚子欲辩解的话只好生生掐死在腹中。
尚书省位于太极宫内,入承天门和太极门后转右,夹杂在舍人院和弘文馆之间,而中书和门下两省则位于太极门内左侧。
这里属于太极宫的外围,来往的差役和官员较多,宦官宫女相对比较少,真正的禁宫范围指的是从太极殿开始,经过位于子午线的两仪,甘露,承香等殿,那才是李世民的私人居所,除了李世民,但凡带把儿的男人敢擅闯,下场大抵是先割掉再问斩。
过了上元节,贞观十五年算是正式开始,罗云生又开始新的一年的掰着手指虚度光阴的日子。
大清早散了朝,罗云生施施然走进尚书省,路遇许多朝臣,从六部尚书到司官郎官,罗云生皆一一含笑拱手行礼,别人也很客气地还礼,气氛和谐友爱得一塌糊涂。
走进尚书省,按惯例罗云生先进了房玄龄办公的立政殿,先向这位大唐的名相问了安,房玄龄搁下公务,拉着罗云生笑谈了几句家常,话里话外透出一股亲热劲,不停念叨要罗云生多往房家走动走动,顺便与他家那个不争气的怂货二小子也多来往来往,指望二小子从罗云生身上沾点灵气,也不至于成了亲还让二老闹心……
闲话一番后,罗云生回到立政殿的偏阁之中,那里是他的位置,一张两尺余长的矮脚桌,案上疏牍盈尺,笔墨俱备,这个位置恰好在房玄龄办公的偏殿外,取快递比较快捷方便。
刚坐下来,便有服侍朝臣的宫人奉上茶水,是罗云生独家创出的炒茶,这种沸水直接冲泡的法子刚开始时被房玄龄等人不耻,认为太过粗鄙庸俗,失之雅趣毫无内涵,只不过茶水冲泡出来满室飘香,房玄龄等人忍了几日后终于忍不住,试着从罗云生这里要了点茶叶冲泡,渐渐的,如今整个尚书省的朝臣们都开始习惯于喝这种粗鄙庸俗的茶,而且乐在其中。
端着茶杯浅浅地啜了两口,罗云生不慌不忙打开案牍上的奏疏,还没来得及分类,便见有一名宦官急步走进殿来,先朝罗云生点头招呼了一下,然后径自去见了房玄龄。
没过多久,宦官匆忙离开,房玄龄一脸复杂地走出殿来。
罗云生急忙起身行礼,房玄龄淡淡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指了指匆忙离去的宦官的背影,房玄龄道:“刚才太极宫来了旨意,陛下要处置侯君集了……”
罗云生心一紧,但还是忍着没出声。
房玄龄接着叹道:“算算时日,差不多也该处置了,再拖下去,不但番邦使节的动静越闹越大,连朝臣们心中也着实不安呐。”
罗云生终于忍不住道:“房相,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侯大将军?”
房玄龄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地道:“削爵,罢官,流二千里。”
罗云生有些吃惊:“这个……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这倒不是罗云生冷血,实在是如今大唐的军队就是这种风气,就如侯君集在大狱里发的牢骚,大唐的将军们攻城拔寨,流血拼命,攻下城池后几乎都有屠城抢掠的事情发生,而领军的主帅们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班师回朝后还能得到皇帝陛下的封赏和百姓的欢呼,所谓“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在大唐君臣和百姓心中铭刻得非常清楚。
别的将军能干的事,侯君集干了却落得如此下场,也难怪罗云生吃惊了。
房玄龄的神情有些复杂,相对侯君集在朝中不算太好的人缘,罗云生大致明白房玄龄此刻为何是这样一副表情。
长叹了口气,房玄龄摇摇头,道:“毕竟是大唐的一员虎将,陛下的责罚委实重了些,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高昌屠城一事太恶劣了,那么多番邦使节盯着陛下,陛下若不重重责罚侯君集,西域诸国怕是会乱,说到底,这是陛下做给他们看的呢。”
罗云生眼皮直跳。
他发现如今的现状与原本的历史轨迹脱了节,历史上的侯君集虽然也因高昌屠城抢掠受了责罚,但绝没有这么严重,或许这一世因为自己戍守陇右的关系,打乱了某种冥冥中的平衡……
“房相,咱们能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吗?或者……轻一点也行,为了区区几个番邦使节而毁我大唐一员大将,未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下官以为不大妥当。”
房玄龄苦笑摇头:“陛下乾纲独断,决定了的事,断难更改,云生还是莫去触霉头了。”
罗云生犹豫了一阵,最终也叹了口气。
对侯君集,罗云生说不上同情还是鄙视,高昌屠城是事实,三天三夜杀戮高昌臣民无数,造下滔天的杀孽,说同情,大抵还是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不仅是罗云生本人,他相信包括房玄龄,程咬金,李靖这些名臣名将心里多少都有一点这样的感慨。
在不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前提下,罗云生愿意为侯君集做点什么,比如上疏劝谏,面君求情等等,不管怎么说,罗云生已是大唐的臣子,便只能站在大唐社稷的角度说话做事,把侯君集削爵罢官流放,等于一员虎将折损在大唐自己手里。
可是房玄龄的话令罗云生暂时打消了主意,李世民既然派宦官来尚书省,通知诸臣他的决定,那便代表着此事不可更改了,罗云生想救侯君集,但救也有个底线,若把自己搭进去,学魏徵那样犯颜直谏,挑战生存极限,这个……罗云生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