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云梦居
清晨时分,古之月和徐天亮并肩站立在浦口码头之上,目光凝视着那一艘艘船只穿梭于江面,时而靠岸停泊,时而扬帆远航。
此刻他们身负重任,需要维护码头的秩序稳定,以免有不法之人趁着人多混乱之际兴风作浪、惹事生非。
“古哥,瞧瞧这码头,真是好生热闹啊!”
徐天亮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之声。
古之月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随后轻启双唇叹气道:
“可不是嘛,如今首都保卫战即将打响,人心惶惶不安,达官贵人皆忙于搬迁之事,只求寻得一处安宁之所。”
说话间,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忧虑与无奈。
此时,浦口码头被一层薄薄的晨雾所笼罩,雾气之中还弥漫着浓郁的柴油味道。
古之月默默地数着过往的驳船,当他数到第三十七艘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而亲切的江淮腔调:
“小古哟!做人做事可得厚道些,竹杠切莫敲得太过狠喽!”
古之月闻声转身,只见朱大伯头戴一顶瓜皮帽正快步走来。那顶帽子看起来有些陈旧,仿佛还是多年前朱大伯参加他婚礼时所戴之物。
再看他身上穿着的长衫,下摆处已然沾满了黑漆漆的机油污渍。
此刻,朱大伯正挥舞着手臂,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群苦力搬运着一只只木箱。
那些木箱的箱盖之上,用鲜红的油漆醒目地涂写着“金陵兵工厂”几个大字。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让古之月不禁感到眼皮猛地一跳,脸上更是浮现出惊讶之色,他连忙开口问道:
“大伯,您老人家这是……”
“搬家家噻!”
朱大伯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手腕处那块闪闪发光的劳力士手表露了出来。
这块表徐天亮可是有印象的,就是上次在老丈人家聚会上所见到过的那块。
只听朱大伯继续说道:
“这政府呀,马上就要迁都到重庆去啦,所以这些个机器得先运到汉阳那边做个中转才行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间像是怕被旁人听到似的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小古啊,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赶紧带上你家里人往西边走吧。
这南京城……怕是守不住咯!
你可得抓紧时间找个空儿回去一趟,好好劝劝你那干爹干妈,让他们也早点动身去汉阳才好呐。
我都劝了好几回啦,可他们俩就像铁了心一样,怎么也不肯听我的,一门心思只想守着那客栈过日子。
唉,还是你老丈人看得清楚眼下这形势哟,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家早就已经顺利抵达汉阳喽。”
徐天亮原本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嘴里的薄荷叶,听到这番话后不由得一怔,口中的薄荷叶竟不知不觉间掉到了地上,喃喃道:
“我也应该回一趟家了,不知道当初从家里偷跑出来,家里怎么样了”。
古之月转身看向徐天亮道:
“那值完勤,我们都去请个假,一起各自回家看一趟,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你也不说说”。
“我家就在这城里,你不是知道嘛,一年前咱们可是从这浦口一起跟着张连长去的海州,
家里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父母都在,活蹦乱跳的,有什么好说的”。
值完勤吃饭中饭,因为刚闹过饷,部队正是人心稳定的时候,两人的请假报告很容易就批下来了。
而当他俩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好瞧见周副官正忙着把一本本账本塞进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
只见周副官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叮嘱道:
“你们两个一路小心些,这一路上可不太...太平哟,能早去早回,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啦。”
下关码头的石板路上弥漫着浓郁的豆皮香气,仿佛那股香味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了每一块石头里。
古之月静静地站在客栈门前,脚下已经有七个烟头被他狠狠地踩灭。
就在这时,那块漆色斑驳的“云梦居”牌匾下方,突然间蹿出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家伙。
这虎头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依然鲜艳夺目。
只见这个近一岁的小男孩儿,正是古之月的宝贝儿子——古乐凌。
他手里高举着一把小小的木枪,气势汹汹地抵住了古之月的膝盖,奶声奶气地喊道:
“站住!缴枪不杀!”
厨房里,凌觅诗正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蒸笼走出来,准备给客人们上菜。
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不由得愣住了。
糯米的香气混合着她眼中的泪水,一起沾湿了那条蓝色的布围裙。
古之月还没来得及摘下头上的军帽,就被调皮的儿子一把抢了过去。
小家伙戴上比自己脑袋大两号的军帽后,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一不小心,他竟然一头撞进了柜台里,只听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洒落了一地。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
听到声响,汪婆婆急忙举着鸡毛掸子从里面追了出来。
然而,当她看到古之月的那一刻,原本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眶泛红,嘴唇微微颤抖着说道:
“小旺?你不是在海州吗?怎么今天回来了?难道你们也要来守这首都?”
一旁的汪老头子见状,连忙用手中的铜烟锅在柜台上用力地敲了几下,大声嚷嚷道:
“哭个啥?赶紧去温酒、炒腊肉!今天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凌觅诗一把抱起古乐凌对着古之月笑道:
“枣儿,快叫爸爸,这是你爸爸!”
古之月柔情的看着古乐凌,笑道:“儿子,这才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嘛!都可以走路啊!”
说完接过古乐凌拉着凌觅诗进入客栈,和二老一起叙起别离来。
二老和古之月一家三口,自从古之月结婚有了古乐凌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全家聚在一起吃饭。
吃完晚饭,古之月立刻严肃道:
“干爹,干妈,眼下首都保卫战即将打响,从这几月日寇作战经验来看,首都是守不住的,你们还是尽快去汉阳吧!”
汪婆婆不以为意的说道:
“我哪也不去,早几天大哥大嫂就来劝过我们,说首都守不住,让我们快点搬走,去
我们小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谁打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小日本能把我们全都杀了?”
古之月立马反驳道:
“这几个月我在上海和鬼子干了几个月,鬼子什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他们残暴成性,那都是畜生,不能当成正常人来看!
我师傅一家就是死在鬼子的炮火之下的,为了以防万一,干爹干妈还是跟大伯他们一起走吧,这个客栈暂时关闭,等情况稳定了再开”。
汪老头接着说:“小旺,你不要再劝了,我们是不会走的,这一辈子就挣了这点家当,放弃太可惜了,倒是你媳妇和咱们的大孙子可以先走”。
汪婆婆吃惊道:“小旺,你说你这几个月去了上海?哪里打死打生的好几个月,你怎么没有跟我们说啊?有没有受伤啊!”
“没有,我要是受伤现在怎么能在家里和二老说话呢,”古之月故作轻松道,“二老还是听我的话,赶快走吧,一旦打起来,城里戒严就走不了”。
这时凌觅诗看着古之月,又转向二老笑道:“干爹干妈说笑了,之月常年不在家,只能我在跟前给二老尽孝,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也哪都不去。”
古之月听到这话,竟然无言以对了。
夜在那座深藏于时光之中的阁楼之上,那张老旧的木床发出一阵“吱呀”的抗议之声,仿佛在诉说着久别胜新婚的涟漪。
凌觅诗轻柔地侧卧在床上,如丝般柔顺的发梢不经意间扫过古之月的下巴,带来一丝痒意。
“乐凌过些年,也到了该送去念书的时候了……”
凌觅诗的声音如同夜风中轻轻摇曳的风铃,清脆而又带着些许惆怅。
然而,她的话语尚未完全落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便突然从门口钻了出来。
只见小家伙戴着一顶可爱的虎头帽,眨巴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
“爹爹,给我讲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嘛!”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一旁睡在隔壁房间的汪老夫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震得床板都似乎要跟着一起乱颤。
古之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第一百次将调皮的儿子重新塞进被窝里了,但每次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凌觅诗尴尬的脚趾能抠出地缝来,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突然裹着厚厚的棉被坐了起来,兴奋地说道:
“对了,厨房里好像还有半坛金陵春酒呢!”
说罢,她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便匆匆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不一会儿,凌觅诗抱着那半坛酒回到了房间。
此时,窗外如水的月光洒落在院子里,地上堆积如山的柴火在月色的映照下宛如一座神秘的小山丘。
他们索性将这些柴火当作临时的酒桌,围坐在旁,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凌觅诗的脸颊被跳跃的火光照耀得愈发红润发亮,犹如熟透的苹果一般诱人。
她轻轻地抿了一口酒,目光凝视着远方,缓缓说道:
“从海州军营回来这么久,乐凌几天前才刚刚学会走路,如今……”
话未说完,她忽然被古之月嘴里呼出的酒气呛得咳嗽起来。
正当两人有些尴尬之时,院墙外远远地传来了更夫那沙哑而又熟悉的梆子声,一下、两下、三下……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爹爹玩躲猫猫居然不带我!”
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控诉骤然响起,犹如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惊得那梧桐树上栖息的夜枭扑棱棱地飞起。
古之月小心翼翼地从草垛里探出脑袋,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汪老板夫妇正高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映照出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小小身影,宛如一只被捕获的小兽。
而那位老太太则一边迈着小脚快步向前,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嘴里念叨着:
“乖孙儿啊,快跟奶奶回去睡嚼觉啦,明儿给奶奶给你买甜甜的芝麻糖吃哟。”
与此同时,一旁的凌觅诗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内心的慌乱,但脸上却绽放着一抹忍俊不禁的笑容:
“哎呀呀,你这儿子可真是比那日本鬼子还要难缠呢!”
就在这时,古之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将小家伙紧紧搂入怀中。
他感受着孩子那冻得通红的小脚,心疼不已,连忙解开衣襟,将那双小脚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刹那间,万籁俱寂,唯有镇口远远地传来凌晨时分的第一声鸡鸣,悠扬而又清脆,仿佛在宣告新一天的开始……
古之月起床正准备继续劝二老尽快搬到汉阳去的时候,徐天亮突然出现,告诉古之月首都保卫战已经开打,休假取消,所有人尽快赶回军营,就匆匆坐上了返回浦口军营的小火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