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粮之困
“操他娘的!这腊月里发的棉裤,咋跟纸糊似的!”
三排的李二牛把磨破洞的裤管往火塘边一甩,火星子溅到他冻得通红的脚踝上,
“老子这条腿要是冻废了,看谁他娘的去扛缉私队的枪!”
营房里那此起彼伏的抱怨声犹如炸开锅的爆米花一般,吵得人脑袋嗡嗡直响。
古之月默默地蹲在门槛上,
他那被冻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捏着半碗稀薄得几乎能够照出人影来的稀粥。
一股寒冷从指尖迅速传遍全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冻结起来。
古之月操着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大家都先安静一下吧,补给车应该很快就会到的,
也许只是在路上遇到了些麻烦,耽搁了行程而已。”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耽搁?”
二牛猛地一拍身旁那个空荡荡的米缸,愤怒地站了起来,
“古排长啊,您倒是给我们讲讲清楚,
这元宵节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啦,独山道口那边别说补给车了,
就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呢!
咱们这些兄弟们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
裤腰带都快勒到最后一个眼儿了!
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哟!”
就在二牛的话音还未落之际,
突然间,墙角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重物坠地声响。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原本靠在墙边的一袋土豆不知何时滚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米味儿,让人闻之作呕。
此时,炊事班的大锅里正煮着一锅野菜汤,
那汤水稀得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当镜子照脸了。
新兵王铁柱看着手中那只破旧的搪瓷碗,气得浑身发抖,
他狠狠地将碗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咣当声:
“他娘的!
咱当兵的如今竟然连耗子都比不上了!
这日子过得真是苦不堪言呐!”
湖南腔刚落,古之月的皮带就抽在条凳上:
\"再摔碗,老子让你舔地皮!\"
阿花紧紧地攥着那半块已经有些发干变硬的麸饼,
用颤抖的手努力将它塞进孙二狗的衣兜里面。
她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在空中一般,轻声说道:
“省……省着点吃……”
然而,这句话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说出口,
阿花便如同风中残烛一般,软软地倒在了灶台旁边。
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百褶裙瞬间沾上了厚厚的一层灶灰,显得狼狈不堪。
孙二狗见状,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他扯开嗓子怒吼道:
“医务兵!
俺媳妇饿晕过去了!
快过来看看啊!”
可是当他打开医药箱时,
却绝望地发现里面就连最基本的葡萄糖都已经消耗殆尽,
只剩下半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苗药酒。
此时的阿花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手中仍然死死地握着那半块硬邦邦、
甚至能够用来砸开核桃的观音土。
孙二狗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整个人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他原本浓重的河南腔调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变得有些走调,
甚至劈了叉:
“妮儿!你咋又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俺啊!”
说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个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姑娘。
他粗糙的棉袄袖子不经意间擦过阿花干裂的嘴唇,
竟然硬生生地洇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古之月突然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由于动作太过猛烈,导致他手中端着的半碗稀粥直接泼洒在了墙壁上面。
只见他迅速从军靴里抽出那条结实的皮带,
二话不说,扬起手狠狠地朝着火塘边的榆木柱子抽打下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牛皮制成的皮带与坚硬的榆木柱子碰撞在一起,
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与此同时,挂在房梁上的一串串火红的干辣椒也受到震动,
纷纷簌簌地掉落下来,
仿佛下起了一场小小的辣椒雨。
古之月瞪大双眼,环顾四周,声色俱厉地喊道:
“都给老子听好了!
从现在开始,谁要是敢再闹事,老子这条皮带可就不认人了,专抽他的脊梁骨!”
他转身盯着孙二狗怀里的阿花,喉结滚动两下,
“把她背到医务室,就说是我让拿的葡萄糖。”
团部的那个炭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跳跃着,
将整个屋子映照得通红一片,仿佛要把寒冷和黑暗彻底驱散。
然而,屋内的气氛却并不如这炭火般热烈,反而弥漫着一股紧张与凝重。
孙总队长那带着浓郁合肥口音的话语,
如同爆炒的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刘团长啊,您快瞅瞅这份电报哟!
战区后勤部可说啦,补给车早在腊月廿三那天就已经从贵阳启程喽!”
此时,古之月小心翼翼地贴紧门缝,静静地站立着。
他竖起耳朵,想要听清屋内的每一个字。
只听得刘团长猛地一拍桌子,
他手中的那个搪瓷缸子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震得人心里一颤:
“好你个孙大麻子,难不成你觉得老子就是个吃素的软柿子?
独山道口的积雪都融化了整整三茬儿啦,
可到现在为止,别说补给车的影子,
就连个车轮印子咱都没能瞧见!
之前古之月他们出去侦察的时候,
可是亲眼瞅见 132 师借着演习的名头,硬生生地把咱们的补给车队给拦住了!”
听到这里,孙总队长原本高昂的嗓音突然间就压低了许多,
像是生怕被旁人听去一般,嗫嚅着说道:
“可……可这毕竟是后勤部发来的回执单呐!
按照以往的老规矩,咱们还是三七分账如何?
您拿三成,剩下七成归我……”
古之月紧紧地抠住门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样的交易场景对他来说早已屡见不鲜,
那些本该装满物资的补给车,往往在半途就会被人掏空卸成一个个空荡荡的铁壳子;
而与此同时,一箱箱沉甸甸的金条却在各位长官们的保险箱里碰撞作响,闪耀着令人心寒的光芒。
正想推门进去,孙总队长突然拉开门,油光发亮的脸几乎贴到他鼻尖:
“古之月!把县长年前给咱们的腊肉给你们排,
每人分四两,吃完带你的排去独山道口,活要见车,死要见尸!”
独山道口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其粗壮的枝干如同被岁月压弯了脊梁般微微倾斜着,
而就在这歪斜的树干之上,竟赫然吊着三具尸体!
定睛一看,这些死者竟然皆是缉私队的兄弟们。
古之月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着尸体后颈处的弹孔,
只见那深深嵌入血肉之中的弹头,上面还清晰可见 132 师所特有的三棱纹路。
正当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排长,前面好像有情况!”
通讯员小顺子压低身子,如灵猫一般迅速地猫着腰跑了过来,并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古之月闻言,连忙顺着他所指示的方位望去,
但见前方的灌木丛中,一顶破旧不堪的毡帽正若隐若现,仿佛在故意与他们捉迷藏一般。
古之月心中一紧,他自然认得那顶帽子的主人——正是那个外号叫做“过山风”的土匪头子山猫!
此人凶残成性、恶名昭彰,
上个月才刚刚在镇口的鹰嘴崖残忍地砍下了三名税警的脑袋,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按捺不住性子的孙二狗猛地一下从藏身之处跳了起来,
手中紧紧握着一把中正式步枪,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枪口中喷射而出的火舌瞬间照亮了四周。
然而,那颗呼啸而出的子弹并未击中目标人物山猫,
仅仅只是擦着他的耳朵飞掠而过。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这颗子弹居然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山猫身后一名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
“该死!怎么会是 132 师的人?”
古之月见状忍不住怒骂出声,心知此番遭遇恐怕难以善了。
于是当机立断,挥手示意身旁的弟兄们赶紧跟着自己一起朝着土坡下方滚落而去。
刹那间,无数子弹如雨点般射向头顶,交织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网。
伴随着刺耳的枪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隐约听到了山猫那尖锐而又诡异的笑声,
其间竟然还夹杂着田师长那带有浓郁合肥口音的怒吼声:
“孙大麻子的那些狗腿子们,居然也胆敢来触动老子的财路!”
当硝烟渐渐散去,山猫那具冰冷的尸体横陈在一片血泊之中,
其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半张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提货单。
古之月缓缓蹲下身子,借助着如水的月光,
终于看清楚了那张提货单上面所写的字迹:
“132 师后勤部,独山道口接货。”
站在一旁的小顺子显然被眼前这血腥恐怖的场景吓得不轻,
他颤抖着嗓音问道:
“排……排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古之月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表盖上依稀残留着阿花当初帮他补袜子时不小心蹭上去的些许面粉。
他凝视着怀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远方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他便猛地合上了表盖,咬咬牙说道:
“回营!”
此时,缉私总队的营房内灯火通明,孙总队长正焦急万分地围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来回踱步。
突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
古之月大步走了进来,并将那张染血的提货单一甩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总队座,不好了!
咱们的补给车被 132 师给打劫了!”
古之月一脸严肃地报告道。
孙总队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你……你说什么?132师的田师长?
那可是战区司令的小舅子啊!这下可如何是好……”
古之月看着墙上的军事地图,独山道口的标记像根刺扎在他眼里。
他突然想起阿花晕倒前的话:“古排长,要是见到山猫,替我报仇......”
“总队长,”他抬起头,“我要带人去独山道口。”
孙总队长盯着他看了好久,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勃朗宁:
“带上这个。要是田师长问起来......就说是土匪干的。”
田师长的办公室里,烟灰缸堆得像座小山。
他捏着山猫的死讯电报,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孙大麻子,你敢动我的人?”
副官递上一杯茶:“师长,要不要派兵......”
“派什么兵!”
田师长把电报揉成一团,
“孙大麻子的缉私队可是战区直属。
不过......”他突然冷笑一声,“听说他们最近闹粮荒?”
副官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后勤部......”
独山道口的夜色里,古之月带着弟兄们埋伏在岩石后。
他摸了摸怀里的勃朗宁,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烙铁。
“排长,来了!”
小顺子压低声音。
古之月望去,十几辆卡车正缓缓驶来,车头上的132师标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操你姥姥!\"
孙二狗河南腔炸响,红缨枪脱手飞出。
山猫缩脖躲过,枪头扎进卡车轮胎\"噗嗤\"泄气。
桂军的m3冲锋枪瞬间扫来弹雨,打得崖壁火星四溅。
古之月翻滚到巨石后,二十响点射压住火力:
\"三班左翼!四班炸车!\"
周大眼独臂抡开炸药包,却被山猫的掷弹筒轰中右腿。
血雾里传来狞笑:\"姓古的!这山道就是你坟…\"
\"坟你娘!\"
孙二狗突然从树冠扑下,河南梆子混着骨裂声——
红缨枪杆生生砸断山猫锁骨。
阿花给的苗刀顺势一抹,土匪头子的脏话永远卡在了喉管。
桂军少校举着白旗出来时,古之月正用刺刀挑开山猫的怀表——
内嵌照片竟是桂132师田师长与山猫的合影。
\"告诉田瘸子,\"他甩出带血的通行令,\"宋部长问他的钨矿股红够买几口棺材!\"
当夜,都匀营区突然亮起车灯。
三十辆卡车满载粮弹,车头的青天白日旗却插得歪七扭八。
押车的桂军参谋皮笑肉不笑:
\"孙总队长好手段,连财政部都能搬动…”
孙总队长的大氅扫过米袋上的弹孔:
\"回去告诉田瘸子,再敢动老子的粮道——\"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满身淞沪会战的弹疤,
\"老子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
阿花苏醒时,营地飘着腊肉香。
孙二狗捧着碗白米饭傻笑:
\"吃!管够!\"
突然警报炸响——桂军在黔桂道埋的诡雷炸了运药车。
古之月踹开冒烟的卡车门,磺胺药瓶碎成蓝沫。
电报房传来孙总队的合肥腔:
\"…田瘸子向战区告状了!白长官要开听证会…\"
月光下,古之月摩挲着山猫的怀表。
雷公山方向又飘来芸娘的童谣:
\"田瘸子,拄拐杖,拐杖里头藏刀枪…\"
山猫的死让田师长失去了重要的财源,他会如何报复缉私总队?
补给车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古之月能否在这场危机中保护他的弟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