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微风拂过树梢,山路蜿蜒在暗影之中,众人伴着此起彼伏的蟋蟀叫声,回到了敖厉的宅子。
东侧厢房里灯火温柔地映在墙上,光影摇曳,透着几分夜深人静的朦胧气息。
金宝儿赤着脚坐在床上,金锦儿则端着一盆水走近,轻轻放在一旁。
“姐姐,叔父……啊,我爹,还有那些修筑城池的匠人,我们不该问个清楚么?”金锦儿低声道,目光探寻地望着她。
金宝儿抬眼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婶婶与族长只知道那边有匠人修筑,可他们到底是谁,做过什么,只怕未必清楚。问?问不出什么的。”
她说着,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在指尖轻轻展开:“其实,我不在乎叔父的事,我只关心若愚哥哥……你看。”
金锦儿凑近望去,只见帕子上画着一道极简的线条,构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图案,形似游鱼,又似某种特殊的徽记。
她微微一愣,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金宝儿手指轻点帕面:“这图案为-雄伯,是若愚哥哥的标识。而这帕子,是我在逍遥坊门外捡到的。”
金锦儿蓦地一惊,眼底闪过诧异之色:“逍遥坊门外?可当年我们被收留到逍遥坊时,若愚哥哥早已失踪了,不是吗?”
金宝儿轻轻颔首,声音低缓:“是啊,可这帕子……却是在我们到了逍遥坊两年后才捡到的。”
她神情微凝,似在思索,想了片刻:“还记得那个在外头打探消息的乞儿眼线小三子么?”
金锦儿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小三子?你说的是苏惊雀?”
金宝儿轻轻颔首,神色沉静:“嗯!就是他,他说老板娘带着一群工匠搭船离开了津沽,其中,就有丢下这帕子的人。”
金锦儿缓缓勾起唇角,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恐怕这才是姐姐带我来这岛的真正原因吧?”
金宝儿瞥了她一眼,笑意淡淡,却未否认,只是轻轻摩挲着帕子的纹路,眼神沉了下来:“锦衣玉食的逍遥坊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肆意搜集情报,又毫无章法地散播出去,搅得庙堂之上一团麻,让人难以捉摸他们的真正意图,而这座岛……与他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金锦儿听得心下一沉,眼神微微收敛,警觉地抬起眼皮:“那张公公,真是你杀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金宝儿轻哂一声,语气微冷:“每三个月的初七,左都督郑国泰都会在坊内星珑斋与山人、术士、缁黄之流私下交易。那日,我本只是在街巷中试探张公公,问他手中的丹药从何而来,谁知那老东西竟然认出了我,转身便想要拿捏我!”
金锦儿目光微敛:“那老板娘又是如何察觉的?”
金宝儿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嘲意:“你以为呢?若不是我带着你提前出逃,她们只怕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微微闪动,似有某种更深的情绪在酝酿……
西侧厢房内,夜色沉沉,烛火燃尽,映在窗上的光影逐渐淡去。
众人早已安歇,房中只余平缓的呼吸声,偶有夜风穿堂而过,掀动窗纱,带来一丝清冷的湿意。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冷冽光辉,将庭院勾勒出一片淡银色。
然而在沉睡的人群中,南星的梦境却翻腾不休,宛如一座深埋的暗潮,在夜色中汹涌而起。
朱墙黄瓦的宫城巍然矗立,殿宇金碧辉煌,檐角垂铃微晃,风声渗入殿中,隐隐透着几分森冷。
一个小小的身影跟在一个中年妇人身后,那妇人穿着深色襦裙,眉目严谨,走得沉稳而谨慎。
那小小的身影,只是机械地跟着走,一步步踏入宫门之外。
不知何时,四周景色骤然变幻,朱墙黄瓦被山地林海吞没,脚下的石板路变成了落叶覆盖的山道。
那妇人忽然观望四周,神色惊惶,猛地将她往前一推,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焦急与惶恐:“小主快跑——!”
那小女孩还未反应过来,妇人便猛地推了她一把。
她被推得踉跄几步,脚下踢起落叶,而与此同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刀刃出鞘的森然响动。
她不敢回头,几乎是本能地拔腿就跑,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瞬便会有冰冷的锋刃刺入背脊。
耳中听见身后妇人的脚步远去,继而是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有人被击倒在地。
此刻,她的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步履凌乱地顺着山道拼命奔逃。
骤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她已然奔至山崖边缘,脚下忽然失去支撑,整个人在空中坠落,风声尖锐地掠过耳畔。
南星猛然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额间已沁满冷汗。
窗外天光渐亮,晨曦透过木窗洒进来,落在床沿上,带着几分冷清的暖意。
她怔然片刻,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额角,指尖微微发凉。
这样的梦,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梦境里的人影、宫墙、追逐、失重坠落……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却又遥不可及,如一张碎裂的画卷,始终拼不完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梦境抛诸脑后,起身洗漱。
铜镜中映出少女清秀的面容,眉宇间带着一丝沉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股翻涌不定的感觉,仍未平息。
院中,皇甫流云、陆青峯、谢忘川三人正在练武,刀光剑影间,劲风呼啸而过。
皇甫流云,身形矫健,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凌厉气势;陆青峯则沉稳内敛,剑势如流水行云;谢忘川手中长刀挥动,刀身翻转时,仿佛有雷霆之势。
院外,青菀带着几名女卫端着食物走了进来,清粥、酱菜、糯米糕一一摆在院中石桌上,清晨的饭食虽简单,却透着温暖的烟火气息。
她笑着呼唤道:“族里的人都在食坊用早饭,婶婶让我们带了一些过来,大家过来吃吧!。”
苏梅看了看石桌上的食物,难得生出几分客套的心思,笑着说道:“喊我们过去吃就是了,还劳烦你们送来。”
青菀轻笑道:“族长年纪大了,怕你们找不到地方,婶婶们说回来喊你们,又怕粥凉了,特地让我们送了过来。”
岳清澄随意地伸手拿起一碗粥,慢条斯理地道:“快吃吧,等会儿还要去兰芷洞找花花婶婶。”
众人围坐在石桌旁,热气轻绕,粥香四溢,夜色中的沉思与梦境的余韵渐渐散去,晨曦初绽,金色的光芒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温暖的笑意。
饭后,众人整理妥当,沿着山间小道前往兰芷洞。
夜谈虽解开了些许疑问,却也带来了更多谜团,敖厉的过往、岛上的秘密、那些工匠的去向……这一切似乎都牵连着更深的风暴。
兰芷洞外,溪流潺潺,藤蔓低垂,晨光洒落在洞壁上,映出层叠的石纹,仿佛岁月沉积的痕迹。
裴花花早已静候在洞中,石桌前,一盏清茶微微氤氲,她眉眼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纠结了一整晚的陆青峯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确定:“敖蒙真的叛变了么?可他活了下来,还留在族里,族人又怎能容下他?”
裴花花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语气不急不缓:“的确有人传言他背叛了,但敖蒙从未为自己辩解。他依旧守护着族人,尽心处理族中事务,族人看在眼里,也不好再追究。”
她抬眸扫过众人,见他们神色各异,轻轻一笑:“若真要深究敖蒙为何能活下来,或许……族长夫人在世时,能讲得更清楚一些。”
岳清澄双手抱臂,扬眉道:“婶婶,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裴花花低头拨弄着茶盏,似是陷入回忆,声音缓缓流淌:“关于那场大战,我知道的也只是残片碎影。那时我不过四岁,这些故事是后来敖厉出生时,我们这些孩子凑热闹听来的……”
——回到许多年前——
敖厉初生之际,便生得奇异,两耳旁各有一撮白毛,显得既古怪又灵动可爱。
前来恭贺的人们时不时低声议论起敖蒙如何活下来的事。
床榻上,敖厉的母亲听得烦了,索性从枕下取出一个小药瓶,在指尖晃了晃,轻叹道:“十多年了,那夜,在投车旁捡到的,怕就是它救了敖蒙。”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狂风怒号,战火蔽天,喊杀声震荡着大地。
投车旁,敖蒙狼狈地翻身而起,指尖触及地上一只小瓶,揭开一瞧,瓶中只剩一颗药丸,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皱眉,随手揣入怀中,正要继续奔逃,忽然半边身子骤然失去知觉,犹如被寒冰侵袭,直直摔倒在地。
胸腔中似有一股异香萦绕,他挣扎着,鬼使神差地掏出那药瓶,然而究竟是吞下了那颗丹药,还是仅仅闻了一口,他自己也不清楚……
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昏睡在荒野之中足足七八个时辰。
而当他醒来时,身体竟已恢复如初,毫无异状。
敖蒙看着手中空荡荡的瓶子,沉吟片刻,终究不再多想,随手丢在一旁,旋即大步奔向大月蛮的宅邸。
可那里,已成一片死寂,血迹斑驳,空无一人。
逝去的族人被生者抬出,搭起柴堆焚烧,火光冲天,黑烟翻滚,带着焦木与血肉燃尽的气息,在风中弥漫。
敖蒙怔怔地站在熊熊烈焰前,满心悲戚化作无力的嘶吼,伸手指向苍天,声音哀恸悲戚,震彻山谷:“老天啊,开开眼吧!我族之人避世于此,到底是触犯了哪条天规戒律?谴哪些奸邪之人,将我族人绝于此处…”
天空中,阴云翻涌,雷电骤然撕裂长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仿若天地的回应。
裴智庆站在雨幕中,望着这凄风苦雨,沉沉叹息:“不是老天无眼……只是我们百年来过得太安逸,以为躲入此岛,便能远离战乱,殊不知,这些奸邪之徒的狼子野心,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狠毒。”
雨水打湿了敖蒙的鬓发,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火堆前仅存的一众老弱妇孺,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中,眼神惊恐;老人们浑身颤抖,喃喃低语;那嗷嗷待哺的新生的婴孩在风雨中啼哭,声声凄然,分外可怜。
这一幕,宛如利刃,一点点割裂他心中的复仇之念。
他心中复仇的念想不禁开始动摇,这般孱弱的幸存者,又怎能支撑起一场浩大的血战,去对抗那些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奸邪之徒。
可若就此隐忍,又如何告慰枉死族人的冤魂?
敖蒙的内心在痛苦与纠结中苦苦挣扎,仿若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找不到一丝曙光与出路。
裴智庆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怒吼道:“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些贼人赶出去!”
然而身后的人们呆呆地望着他,却无人回应。
裴母上前一步,轻叹一声:“养虎为患,昔日就该让他们自生自灭,如今……族中善战的勇士皆已殒命,我们如何驱逐他们?谈何容易?儿啊,这事急躁不得。”
裴智庆双眼通红,厉声道:“母亲,你这妇人之仁,莫非就因为眼前的困境,便要放弃复仇?那些奸人,必须血债血偿!”
敖蒙紧皱眉头,缓声道:“你看看他们——手无寸铁,筋骨孱弱,若我们强行杀过去,谁来保护这些妇孺?若带上他们同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裴智庆怒声反驳:“若因这些顾虑而退缩,那死去的族人如何安息?”
敖蒙依旧坚持:“逝去的已经回不来了,但是眼前这些活人,要生活要生存,难道把活着的人也推下地狱去?”
“你以为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能放过这些人?”裴智庆满脸不屑。
两人激烈地争吵着,互不相让。
裴智庆的声音因愤怒而愈发高亢,敖蒙的眼神中则满是无奈与坚持。
那伙人如今也死伤无数,双方均已元气大伤,一时半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当下我们应该趁机休养,待日后羽翼丰满,再报仇也不迟!何必急着去送死!”敖蒙依旧顾及着这些妇孺老弱,劝解着。
裴智庆一甩衣袖,指了指火堆,怒吼道:“你这懦夫!就应该和他们一起死了,日后也没人嘲笑你……”
说罢,他也不想再争执,头也不回地朝着东边林子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