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属下孟浪了。”唐辰沮丧的道歉道。
自从进这间屋子以来,恐怕只有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
然而,在他想着转头要怎么去哄王宝或者明良帝时,头顶上方又传来孟忠略带飘渺的话:
“构陷当朝首辅,如果说之前还是因为陛下恶了徐阁老,那么你现在又是为了那般?
官位?你年未弱冠,功名全无,便是首辅官位空缺,也跟你全无半点关系。
还是说,仅仅只是为了复仇?”
听到这话的唐辰心头一动,眉头不自觉挑了挑,“还有戏?”
他略一思索,忽地直起腰来,仰头凝神直视孟忠,以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
“为报福王救命之恩,我要送福王一顶白帽子。”
孟忠瞳孔紧缩,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望着突然气质大变的孟公公,唐辰心头也是一凛,不过这次他可不再退缩:
“我知道公公和娘娘都在保护福王,想着不让他卷入夺嫡的是非中,也知道前些年陛下为了磨练太子,故意放出想要册立福王的风声,引得众臣时常弹劾娘娘和福王。
更知道您和娘娘常常教福王装傻充愣,时不时做一些出格的事,换来自污,以便退出大位之争。
可这些其实都没用的,你知道,天家薄凉,福王生在帝王家,如今一切用度出行排场几欲太子无异,不是说福王刻意不用,便不存在的。
太子得太后和文官们支持,占据着长子大义,有着继承皇位的先天优势。
可公公你敢保证他上位后,不会想起这些年的憋屈,不会对福王报复。
即便他顾念手足之情,那又怎样?太子优柔喜听人言,公公比卑职更了解其性情。
到时候,凡有个善进谗言的,克扣缩减一下福王用度,再安排两个心腹宦官,便能让福王下半辈子不得安生。
贵妃娘娘和公公又能救得了几时?
再说隆王,隆王夺位之心,路人皆知。
碍于陛下的忌惮,皇后虽然没有正式将其收为嫡子,可皇后如今一无所出,养子胜过嫡子。
得益于此,隆王天然得到了武将们的支持。
那天来个神武门之变,都不稀奇,他的性子如何,公公您比卑职了解,若让他得了那个位子,您认为他会让福王有个善终?
福王生在帝王家,没得退的。”
孟忠眼中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胆大包天,竟敢编排皇家,信不信咱家喊一声,便会有人进来,将你大卸八块?”
唐辰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公公天然亲近福王,已经为东宫和隆王不喜,无论他们哪一个上位,于公公而言,都不会是中都种地的命运,唯独福王上位,公公或可善终。此乃卑职肺腑之言,公公自是能分辨出真假。”
房间里瞬间变得一片沉寂。
屋里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站着的垂垂老矣,跪着的风华正茂。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眼神触碰的刹那,年老的那个生平第一次躲闪了一下。
最后,还是孟忠叹了一口气,转身扶起倒下的圈椅,重新坐下,主动换回之前的话题:
“此前你擅自用科举做文章,虽说逼走了徐阁老,可也让陛下心生芥蒂,此时你依旧不安心任事,难道不怕天子一怒之下将你贬斥到爪哇国去?”
“成了!?”唐辰见此做派,心头不由一喜,他赌对了,老家伙知道福王的处境,也知道天家无亲情。
只是福王年龄小,性情不定,身边又没有可用之人,一直选择隐忍,如今被他捅破窗户纸,便不能再装下去。
果然打动大人物,除了钱财之外,志同道合的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沉思了片刻,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说道:
“说不怕,那是不可能,但卑职不了解陛下心思,可卑职了解我那个大哥的心思,他聪慧非常,肯定不会甘心陈家就此没落,定然会想尽办法从卑职身上,找回场子。
只是卑职无片瓦遮身,除了一个断腿老奴之外,又孑然一身,偷袭刺杀我的方式,他们已经试过了,不管用。
现在能找回场子的方法,无非拿福王殿下做文章。
如今百官皆知福王照拂着卑职,断了福王的路,便是断了卑职的路。
福王如果失宠,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时。
所以卑职不想等死,只能率先发起反击。
当然,以卑职猜测最近几天他们对付福王的招数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没有揭开谜底,卑职也不知道是什么而已。”
孟忠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茗茶,轻描淡写的说了三个字,“起来吧。”
唐辰踉跄起身,跪的有点久,膝盖有些软疼,不过身体上的疼痛,被内心的欢喜给冲淡。
老太监显然被他说动了。
放下茶杯,孟忠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果然是机敏过人,手里没有任何情报,还能将事情分析的如此透彻,咱家倒真是小瞧了你。”
“谢公公赞,都是公公提携教育的好。”唐辰心头大定,这回真成了。
孟忠没理会他言不由衷的马屁,随手从旁边的一摞纸张中,抽出一张,扔给他道:“看看,看完说说你的想法。”
唐辰心生疑惑,手忙脚乱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立时眼睛便突了一下。
泛白的宣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陈主事家往来无白丁。
初看一头雾水,唐辰根本不明白写的都是什么驴唇马嘴的,只是略一思忖,他依稀记起一首词里,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陈规在交接鸿儒博士。
吏部考功司主事领着钦差的执事,不去考核官员,处置灾情,跟那些大学问者往来,搞什么飞机?
“怎么样想出点什么?”孟忠似在考较,又似在提点。
唐辰很想说自己啥也没看出来,毕竟陈适梅担任礼部官时,家里也常常会进出一些文学博士,还商讨一些着书立说的学问。
小时候,原身只能混在伺候的小厮中旁听,而陈规陈矩兄弟俩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堂中,与那些大儒们探讨学问,甚至为一篇文章里的某个用字,可以引经据典地掰扯半天。
这件事在原主记忆中极为深刻,不为别的,原主也想着自己有那么一天可以坐在堂中潇洒自如地谈经论道。
唐辰没那么文清的想法,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年,即便有点文清病也早已被打磨没了。
只是在他刚要准备实话实说时,心头忽地一动,想到一个不可能的情况,以至于这个想法刚冒出头,他都有些被自己吓到。
孟忠瞧见他忽然两眼凸起,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心生惊奇地道:“真想到了什么?”
唐辰急切问道:“在说出卑职猜测之前,卑职想确认一件事,请问公公,贵妃娘娘这些年或者入宫前有没有写过,或者为什么人的书作序,或者写过题跋?”
孟忠凝眉沉思一下:“三年前,陛下让贵妃娘娘为女戒题写过一篇序。”
唐辰闻言,猛地一拍巴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这个朝廷跟后世似是而非,似是而非,只是没想到连影响后世的大案也能整出来。
孟忠见他突然这么情绪激动,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说,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你又猜到了什么?”
“妖书,妖书案啊,他们在写妖书。”唐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孟忠听的眉头皱起,待要细问之时,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上楼梯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督公,陛下急召。”
“进来回话,出了何事?”他强压着内心的不安,瞪着因听到急召而面露惊骇的唐辰,对门外之人回应道。
“禀督公,今日流民意图闯城门,兵马司调集兵马去维持秩序,便是在此时,大街小巷突然出现这个妖书,陛下震怒,急召督公入宫处置。”进门的是一名挡头,双手奉上一张写满字的布告。
唐辰翘头瞧了一眼,但见上面依稀写着:什么燕山朱东吉……明德无子,故以取之……什么郑福成说之类的话语。
乱七糟八的字太多,他也看不全,只是感叹他那个便宜大哥出手真是快,若不是他临时起意栽赃陷害,便要被其打个措手不及。
唐辰收回目光,想要瞧瞧孟忠如何处置,却见他正目光深邃复杂的盯着自己,说出一番不相干的话:
“我有一个弟弟名为孟嵩,如今在东明县担任知县,人已经四十又六,膝下一直无子,如果你不嫌弃,我写一封书信,邀他尽快进京述职,到时候,也好介绍你们相识。”
没头没尾的这个一番话,听的旁边的那位挡头一脸懵。
然而唐辰听了却是大喜,峰回路转,当不了儿子当侄子,赚大发了,重要的是认个太监当爹,确实有损他的名声,不利于日后的进步。
虽然他也没什么好名声,但脸面还是要点的。
不过以后可以考虑过继个儿子给孟太监当孙子,这样就什么都捞着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伯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恩,你还没字吧?”孟忠不疾不徐地从书案后走出,接过那张印刷的粗制滥造的布告,随意扫着,人边向外走边道:
“以后孟家香火,还要你传承,圣人言,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你与我那兄弟正好相隔三十年,三十年为一世。
你以后便字唤‘世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