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心眼儿!”
小公主呲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鼻子,唰地拿军刺割破掌心,按在埋了针的穴位上。
“殿下!”
“别动。”
圆圆的杏核眼太好看,怎么瞪都瞪不出凌厉的架势,眼角的凤尾花映出灼心的红。
“殿下……好、好烫……不要!呃——!”
苏唳雪攥住她细细的手腕,“刷”地一下变了脸色,身体在她掌心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小丫头对自己做了什么,疼痛像刀剑映射出去的芒,霎时传遍全身,令她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斧钺汤镬或小型爆炸。她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抽搐之上,可后来就连抽搐也显得微不足道,唯有挣动如织的躯体和惊恐如蚁的呻吟昭示着她的无助。
她是个傲气的人,不管开膛破肚还是断手断脚,无论伤得多重,都不曾当着谁的面如此难堪过。她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作了什么孽,结果这辈子遇到魔鬼本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剖开她的胸膛,审判她的灵魂,狠心亵渎尽她最后一点魅力,还要谑虐地安上不贞的罪名,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肯留给她。
“唳雪,坚强点儿,啊……求求你……”
离火入体,痛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南宫离柔声安抚着,眼泪汪汪地几乎不忍看。
上一回,好歹没有意识,即便再疼也都不记得了。可这一次,她一直残忍地醒着,怎么都不肯昏过去。
过了一会儿,就像一个寒武纪那么长,苏唳雪平静下来,脸上奇迹般地恢复了血色,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她坐起来,黑漆漆的眸子死死盯着无法无天的女孩子,神情复杂难以言喻:“殿下,您对臣……做了什么?!”
“唳雪,我是个怪物……”小姑娘垂着小脑瓜儿,吧嗒吧嗒地掉泪,“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求求你,不要把我抓起来!至少不要你抓……呜呜呜!哇哇哇……”
鸟儿是自由的,不能在笼子里过一生,如果今夜是最后的自由日,那明日就是死期。
“臣是问,您对我做了什么?”
苏唳雪又问了一遍。
可小丫头似乎绝望了,压根儿就没听见,只管张着大嘴,朝着天顶放声大哭:“你能不能再让我跟你待一个晚上!一晚上就可以了!呜呜呜……哇哇哇——!”
如果女孩子处在极端情绪下的嚎啕里,你还试图问出点儿啥,那是傻。
苏唳雪看看咧着后槽牙的小姑娘,又抬头看看帐篷顶:“殿下,臣这军帐是漏了吗?”
“呜呜呜……嗯?”
小公主忽地一愣,止了悲啼。
苏唳雪无奈地望她一眼,从药箱里翻出纱布、棉花、酒精和止血药粉,把哭咧咧的小丫头捞过来,开始处理那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不抓我吗?!”
“既然怕被抓,殿下干嘛不跑呢?还非得跟臣再待一晚上?”
“唔……舍不得。”小小的女孩子乖乖坐在床边,摊着凄惨的小爪子,垂着头,愁兮兮地嗫嚅。
苏唳雪手上一顿,呼吸也微微颤了一下。
方才摧折太甚,她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神来,心底仍是一片悲苦,勉强靠理智撑出一副镇定的神色,不知何时就会瞬间崩溃。
锥心之痛,即便是为救命,手段也未免太狠辣。天家的女孩子,生性霸道,从来都没想过问一句,她究竟肯不肯活、愿不愿受这个罪。
可她说,舍不得……
有这一句话,千斤痛都能放下。
“唳雪,你、你别生气……”女孩子抽抽噎噎地,肩膀一耸一耸,怯生生地觑着表情严肃的人,想看又不敢抬头。
“殿下,还疼不疼?”苏唳雪包好那只小爪子,轻轻搁下来。
“唔……呜呜呜……”
小丫头敷喽敷喽地吸着鼻涕,越想越委屈,咧咧嘴,竟又有嚎啕之势。
坚强这东西很奇怪——本来没那么疼,可一被关心就格外疼。
苏唳雪感觉有点儿头大。
“不许哭,好好说。”她将人扳过来,握住那两只小爪子扣在被子上,注视着那眼睛红彤彤的小兔子,“殿下,您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吗?”
大将军渊渟岳峙,不动如山,那双眼睛不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一双,但却能给人安定的力量。她捋了捋条理,把朱雀魄的秘密一五一十全招了。
半晌,一本正经的人觑着她:“殿下,您可太精彩了。”
“我就知道,一般人都很难接受的……”小公主瘪瘪嘴,沮丧道。
苏唳雪眯了眯眼睛,又道:“那……灵力?!那是啥?”
“嗯——就是朱雀魄的力量,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习武之人的精气神。”南宫离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上次,我用它冲开了你的心脉,才能拿离火烧尽你体内的毒。这一次,我也是借助它通过半月针,才把心血输给了你——看,它是不是还挺有用?”
小丫头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一搭眼,那个人却直愣愣地望着她,一声不吭。
猫咪嘴巴瘪下来,神情哀伤。她把手腕对好,举到嫉恶如仇的人面前:“你抓我吧……但绳子能不能绑松一点儿?我很乖的,绝不会偷偷逃跑。”
苏唳雪笑,一把擒住她细细的腕:“小妖怪,本将军不管你是祁连山哪棵草儿变的,只要不伤人,都好说。”
女孩子眨眨眼,不解道:“唳雪,你就一点儿不怕我吗?我身上总该有让你害怕的地方吧?”
“一棵小草我怕什么?”
整肃的人眯了眯眼,轻笑。
上阵杀敌的人和一般武夫不同,在苏唳雪身上,除了武者的正气和凛然气,还隐隐藏着一股子狠戾,除非刻意收敛,否则眉宇间流露出的就是腾腾杀气。
一军统帅,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人,即便是神也不畏惧。
“哼,你才是棵草儿呢!”
她好气。
上古大妖兽,神通广大,手生烈火,到这家伙嘴里居然成了一棵草?!
小丫头气急败坏地挣开她,不想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到伤处:“啊——!飞飞飞飞——!”
“殿下想飞哪儿去啊?!”
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捧着手、龇牙咧嘴地没命喊,苏唳雪既好笑又心疼,赶忙捞过来帮她吹,拍着那痛得快蹦起来的人,忙不迭地安抚。
“——臣也是搞不懂了,既然朱雀灵力那么强,连起死回生都可以,怎么就没能让您变皮实点儿呢?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一点儿疼也受不住,娇气……”
小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清凌凌地笑:“能啊,就看将军愿不愿意了。”
“我?”黑漆漆的眸子抬起来,诧异。
她自个儿耐不住疼,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丫头咬着红艳艳的唇,笑容坏兮兮,俯过身来,抬手直往她心口探:“将军,这儿的手感最止疼了。”
“哎,无礼!”
苏唳雪小心避着她伤处,轻轻拍下那包得粽子似的小爪子,拢好衣襟,又气又无奈。
“嘻嘻嘻!”
“殿下,说正事——朱雀魄这事,除了皇后娘娘和暴毙的大巫祝,还有谁知道吗?”
小公主翻翻杏核眼:“奶娘啊。”
苏唳雪点点头:“那也正常,李嬷嬷是您最亲近的人。除了她,还有吗?”
“还有王婉姐姐。”
“哦。”
“李眠关。”
“啊?”
“唐云。”
“啥?!”
随着南宫离每报出一个名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又瞪大一点——“殿下,这么大事,这么多人知道?!”
小丫头瘪瘪嘴:“将军,咱俩半斤八两吧?”
“额……那倒也是。”
过了黑山峡,又走一天到玉门关,定北军在此止步。
清早,太阳跳出云层,南宫离也睡醒了,心满意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偏头,发现身边人早就起来了,正对着桌案上一卷图纸默默地看。
晨风拂面,飘来冬日林木染雪的清香,在这一地阳光与飞雪裁出的碎金里,南宫离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起一本书,反过来摊开扣在她面前的地图上:“好啦,别看啦。”
以前,南宫离不知道当统帅什么样,觉得一句大将军好不威风,如今看来,也没啥可羡慕的。
桌案上,公文摞成了小山,一摊子破事儿,天天累成这个鬼样子,喂仙丹都没用。
这次,大熠跟回纥和谈,前前后后磨了大半年,最后虽然还是让出了饮马场以西瓜州三分之一的土地,但好歹收回来三分之二,已经挺不错了。
今天,大年三十,辞旧迎新,双方人马约定在边境线上进行交接。
“我不是误你的事,可你不是已经交待唐云,让他全权处理了么?无非就是签个字、交换个文书而已,你就别操心啦。”
“我知道,”黑衣黑甲的人眯了眯眼睛,“我就是有点儿不甘心,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仗,划界定疆的事还是没办妥当。”
“呵,将军可真有志气——一千多里长的边境线,三代帝王都没办妥的事,你想办妥当?”
“那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苏唳雪哼了一声,“先前,我们把方案交上去,陛下竟嫌太计较,说,大熠疆土广袤,哪怕多让三寸又何妨?上位者自觉坐拥万里疆土,家底儿厚,不管实际情况,话说得轻巧。可我知道,边境线上的百姓太苦了,饥荒、瘟疫、械斗……天天都在死人,划界的事,多敲定一寸是一寸,早安稳一天是一天——哪怕一天,也好。”
“赵太师的意思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让出三分之一,双方才能达成共识。”南宫离道,“若想尽早,就没法儿锱铢必较。”
“这是鱼和熊掌的事儿吗?!”那双锋利的眉目倏地抬起来,面色阴沉,“自己的疆土,难道不该锱铢必较吗?”
“唳雪,你别急……”
面对这死心眼儿的家伙,南宫离从来不知该怎么劝,每次都越劝她越火大,只好抿抿嘴,讷讷。
见她担心了,将军锋利的眸子垂下来,默默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能不急么,除了瓜州,还有朔州、云州、新州……这些年,神册太后封锁边境,完全切断了燕云十六州与大熠的联系,在那边轻徭薄赋、鼓励子民与淹留的大熠百姓通婚,两族百姓无论在政治还是民生上都几乎一视同仁——人家那边过得都比我们滋润,那再过一、二十年,等眷恋故土的这一代人没了,年轻一代既没在大熠的政权法度下生活,也没接触过大熠文化,如何能有故国之思?谁还会想回到一个完全没有情感寄托的故乡?如果再看到咱们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人家还回来干嘛?傻吗?!——殿下,这是诛心啊。”
南宫离咬着嘴唇,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苏唳雪不知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想玩儿什么新花招。
“你可能不知道,实际上,我到凉州跟你成亲前,赵太师原本提议父皇让我去吐蕃和……”
“不行!”
黑衣黑甲的人喝道。
“你干嘛?我都还没说完呢!”小公主眨眨眼,被这突然暴躁的家伙吓了一大跳。
“殿下,臣活了快三十年,朝廷什么德性,我比您清楚——一帮怂货。”
“但这个方案很可行,吐蕃赞普接受了,文武百官也没人反对……只有你不接受而已。”
“我能接受吗?!”苏唳雪简直要气死了,“拿你换疆土,那要我干什么?”
“唔……不去吐蕃,契丹也行啊。你看,西京比凉州离选侯城还近好多呢。”南宫离扒拉着地图,指着一个小黑点,说,“我毕竟是父皇唯一的公主,至少能换回来一个州吧?到时候,你挑个大点儿的,别亏了。”
“我说了,不行。这跟距离有什么关系?远嫁异国他乡,跟你嫁到将军府能一样吗?府里上下谁不宠你,我娘对你比对她亲生女儿还要好。再说,大熠满打满算就你一个公主,那么多州府呢,你孙猴子么,拔一根毫毛嫁一回?!”
苏唳雪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没轻没重,居然还想把自己给搭进去。
掌控话语权的男人们,最擅长用话术掩盖自己既得利益者的身份,给小女孩洗脑,用一个不顶吃不顶喝的封号和一篇歌功颂德漂亮文章欺骗她,说这叫忠君爱国,然后,心安理得地踩在她拿血肉和生命换来的安乐土里,闭住眼睛、捂住耳朵,绝不承认自己无能。
而如果她不乐意,或试图要一点儿回报,哪怕只是一句感谢,他们便要上蹿下跳了,唯恐她意识到,这是对懦夫的恩赐和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