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金吾卫一直忙着动员城中百姓收拾细软,准备撤出选侯城,打算经由敌人防守最松懈的西南门退往白兔城。
大老远的,路过校场的人就能听见那金石般的声音:
“这是连消带打,这是指上打下——上面是虚,下面才是实!我先冲你面部出招,你本能就要往后仰,这时候再去捞你脚后跟,你自然就倒了。这么简单做不到么?集中精力!有些招数看着损,但必须学、必须练!这是战术,战场上能救你们命!——来!”
苏家的将军眉目中带有一股冷峻风度,从不轻易动容,看上去特别吓人。
四五个金吾卫拿着兵器,摆好架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敢动。
“头儿,将军……他下死手哇?!”一个小金吾卫拿胳膊肘碰碰霍云,悄声道。
“咋地,怕死啊?”霍云叼着根儿黄澄澄的茅草芽子,翻翻眼睛,“早该叫你们这么练了,也不至于打的这么窝囊。”
“不怕!”小金吾卫梗着脖子表决心,“我的命是将军救的,以后将军让我干啥我干啥!”
霍云抬起大手,胡拢了一下小金吾卫的脑袋瓜:“嘿,臭小子还挺仁义。”
休息时间,霍云一边核实金吾卫排班表,一边感慨:“将军,不知道为啥,我总有种感觉,您不觉得殿下有点乱糟糟么?”
“嗯,她年纪轻,不仔细,确实好多事顾不周全,脾气还大。”苏唳雪将兵器库里能用的家伙什分发下去,笑了笑,“但即便你我在那个位置上,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城池的事千头万绪,抓大放小也是对的。”
“呵,你就宠她吧,早晚宠出个混世魔王来。”霍云打趣。
“说谁混世魔王呢?”
忽然,场院边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驸马的缘故,公主殿下跟别的皇室宗亲不同,并没有一点儿重文轻武的意思,反而是个出乎意料容易亲近的人,带着女孩子独有的善良和活泼,对他们这些大老粗从来不隔膜,甚至热情得叫人有点儿措手不及。
“参见监国大人!”
所有人赶忙都停了手上活计,齐刷刷跪地参拜。
是不是王不是自己封的,王有王的气势,王的风度。王者,相足矣。站在万人中央的女孩子渐渐酝酿出了跟她母亲相媲美的绝代风华,承载着帝家的荣光和重量,给大家带来希望。
苏唳雪也搁下笔,跪了下去。
“免礼免礼,都免礼!”
女孩子似乎还不太适应,瘪瘪嘴,叫大家都起身,又亲自把苏唳雪扶了起来。
“不是说了么!你不用跪我——你跪一次,我坟头上的土就又被人踩了一脚!”
这都什么比喻?!
黑衣黑甲的人忍俊不禁:“好,臣知道了。”
这张年轻的面孔,不笑时比月亮冷。可一笑起来,眉目婉兮,比月光还招相思。
“哈哈哈哈哈!大人,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您一遍遍说啊?也太心疼自家小情人儿了吧!”
霍大统领仰天大笑。
大家伙儿也都笑起来。
可还没等笑完一个回合,那个小金吾卫喉咙“嘎”地一下卡住了,表情霎时惊悚得活像是吞了一只癞蛤蟆——“苏、苏将军,你流……流鼻血了!”
“嗯?……唔,没事。”
苏唳雪看看他,愣了一下。而后,低下头,试图擦掉血迹,不想却越抹越多,淋漓不尽。
她赶忙背过身去,避开大家的目光。
“你怎么回事儿?刚安生没两天,怎么又闹泱泱了?”小公主赶忙掏出手绢来帮她清理。
“没事,上火。”
“数九寒天也上火?”她翻翻眼皮,一个字儿就不信,“前天我已经叫含章摸出去了,他会跟郭大人说,好歹匀点儿人来支援,再把李眠关叫来。”
“你把含章调走了?”苏唳雪眉目一凛,“胡闹!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自作主张?”
含章一走,这丫头身边就一个暗卫都没有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监国大人可爱的杏核眼一瞪,又变回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反正无事牌在我手上!有本事,你当初别给我呀!”
“我……你……”
“哎哎哎,嘿,嘲风,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哈!要不是你信不过太医院,大人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呐?”霍云生怕小两口又为这点儿小事吵吵,赶忙劝。
而后,又想起什么,向南宫离禀道:“大人有所不知,将军他胃口一直不太好,一个大小伙子,每天吃得跟小鸟似的。这几天城里断了粮,伙食粗糙,他就更吃不下了……”
“你胃口不好?为什么不告诉我?”南宫离打了她一下,又急又怨。
苏唳雪微微皱眉:“殿下,臣是带兵的,不能搞特殊。”
“好,你不搞特殊,我搞特殊,行了吧?”小公主骂骂咧咧地把人捞过来,“——回家!”
众目睽睽之下,苏唳雪也没法跟她掰扯,只好苦笑了一下,顺从地跟她往公主殿走去。
“头儿,苏将军这就算是走了吧?不会再回来了吧?”
人都走远了,小金吾卫们想起连日来的魔鬼训练,一个个心有余悸。
“嗐!你们没看公主一来,三句话将军都笑了两回了?回来?还回来干嘛?当然不回来了!”霍统领大喇喇一挥手,“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们以后就知道喽。”
定北军统帅生性自负,目中无人。整个大熠,除了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没人能拿得住。
甭管什么天大的事,但凡公主开口,那家伙一准儿得应,但凡她掉一滴泪,万丈怒火也能浇下去一半。
所有人都觉得,这对小夫妻,怕不是比话本子里伉俪情深的昭帝和羲后还要黏糊几分。
回到公主殿,南宫离唤奶娘嬷嬷多添了一副碗筷,兴高采烈地挪着盘子给苏唳雪腾地方。
“将军,今夜就要离城了。奶娘嬷嬷做了好多好吃的,你陪我一起吃点儿,好不好?”
“殿下,该不会都是甜食吧?”苏唳雪浅笑一下。
“嗯!对呀,还有糖葫芦呢!”
小丫头乖乖地点了点小脑袋。
“唉……殿下,您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黑衣黑甲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笑。
“哎呀!天天装得一本正经的跟朝堂上那些老学究掰扯这个、掰扯那个,累死我了!”女孩子拧着身子跟她撒娇,“——将军,我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那时,她以为,只要自己还没长大,这个人就会放不下,她们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相处下去,可以相处好多好多年。
她真以为会是这样。
“咦,唳雪,你怎么不吃啦?”
才刚动了没几筷子,喝了点儿汤,身旁人居然就搁了碗。
“殿下,臣不饿。您吃您的,不用在意我。”
见小丫头察觉了,苏唳雪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
“将军,是菜不合口吗?您稍待片刻,老身再去弄些别的来。”
李嬷嬷见状,赶忙起身。
“不用,嬷嬷您别忙活,我有酒便好——我都这么大个人了,您别操心。”
苏唳雪晃晃手里的酒盅,浅笑。
她也不知自己这几天是怎么了,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竟一点儿都吃不下,胃里一阵一阵难受,暗暗用手掌扣着,隐隐皱眉。
李嬷嬷不好驳她,只得作罢。
自打上次打了人家一巴掌,苏唳雪一直没再提,就跟没这回事一样。但她多少有点儿理亏,态度缓和了不少。
她虽然不理解当时苏唳雪在介意什么,但也有自己的角度——太子乃一国储君,弑君之名不是说担就能担的,下了狱,用了刑……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对公主护到这个份儿上,也算豁出命了。
还要求啥呢?
“殿下,选侯城百姓五万户,臣听说,好像许多百姓都不愿意撤离。”黑衣黑甲的人道。
南宫离“啊呜”撸下一颗糖葫芦,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唔,大概一万多户吧。”
“这么多?”
“对啊,除了金吾卫亲眷,其他人都特别不好说服——契丹在定州的怀柔政策很奏效,大家都觉得,被人家占了也没啥,说不定苛捐杂税还少呢。”
“这正是臣担心的。这种事哪有那么便宜?神册太后怀柔就是为了今天,等完全掌领中原,这种情形绝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当年,契丹打突厥,一开始也大肆宣扬两族平等,可等突厥被歼灭,就都不算数了。你看看现在还剩多少突厥人,他们已经彻底被灭族了。唉……”
南宫离打量了她一会儿,凑过去,将手捂到她疼的位置:“你是不是不舒服?”
朱雀魄的女孩子掌心暖洋洋的,苏唳雪闭了闭眼睛,好受了许多:“殿下,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嗯,好。”她乖乖地坐正身子,两只手都贴上去,“这样好点儿吗?”
“臣说的不是这个……”苏唳雪无语,“——那一万户百姓,能不能再劝劝?”
监国大人翻翻眼睛:“一般人看不了你那么远。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信。人性逐利,没有实质好处,他们不会听的。”
“那不然给点儿好处呗?比如,跟咱们走的,每人发一两银子?”
“一两?你打发叫花子呐。这可是选侯城,一顿饭都一两银子呢!”南宫离嗤道。
“那殿下觉得多少合适?”
“一百两差不多吧。”
“我天!那开支有点儿太大了吧,国库负担得起吗?”
“负担得起也不行,这个口子不能开。”她摇摇头,“若现在给一百两,有人就会觉得,再拖一拖是不是就能变二百两,这样,原本要走的也不走了。而且,拖着不走的有一百两赚,配合先走的反而没有,也不公平——要给就只能都给,五万户按每户平均三人算,起码要一千五百万两。国库现在顶多还剩三百万两,我上哪找那么多钱去?”
“嗯……”黑衣黑甲的人眉头紧紧皱起来。
“唳雪,尽力就好。”
她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柔声宽慰这总爱跟自己较劲的人。
“殿下,军人没有尽力一说。难道,对着趴在死去双亲跟前嗷嗷地哭的小娃娃,我能说,对不起,尽力了?”
“……”小丫头瘪瘪嘴,埋着小脑袋,老老实实地不敢吱声。
那双锋利的眸子垂下来:“对不住,我不是冲你……”
女孩子摇摇头,又冲她笑起来:“今夜离城,也不知含章赶不赶得及回来。”
“不管赶不赶得及,都得保护好老百姓——人家跟着我们不是为了送命的。”
百姓不是定北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速度慢,突发情况多,万一不小心被发现,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硬仗。
这次,她心里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阿离,如果我出了意外,你就把断魂枪带回去,给我娘。”她轻声道。
“我不干!”
小公主却一下炸了毛。
苏唳雪无奈:“我是说,万一。”
“不行!不行!不行!”方才可丁可卯、清醒理智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监国大人突然就不见了,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怎么都不愿意用冷静的态度面对问题。
她的小情人,心思细腻,想象力丰富,一腔似水柔情全搁在她身上,宝贝的不得了。
谁不渴望被爱人郑重地对待呢?她心中欢喜,但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可以。
这些天,她一直留意着南宫离。正如霍云所言,小公主年轻,性格尚显稚嫩,不够沉稳,办事风格过于直接,对朝堂盘根错节的竞合关系毫不敏感。比如,那天猝不及防就把大理寺丞换掉了……但也有许多惊艳之处,她尊重习俗,也警惕各级官员,因条件所迫,许多事不得不亲自上阵,也从不抱怨。
所有人都喜欢她。她的稚气反而成为大家信赖她的原因。
“殿下,您拥有珍贵的天赋,聪明、清醒,是个坚韧强悍的人,对人性有着阴沉的看法,跟那些用精美的绫罗绸缎包装起来的漂亮娃娃不一样。有您在,大熠就还有希望。”
小公主依依不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纤细的手指头绞在一起,不安地抠着她的衣甲,委屈巴巴,就好像她真要没命了一般:“唳雪,你要活着。我不要你出事,不要你变成苏家祠堂里的一块牌位,不要用余生对别人流着泪念你的名字!”
“殿下,臣就算死了,牌位上写的也是‘苏嘲风’啊。”她温和地笑了一下,“但断魂枪会传下去——它会守护大熠、守护你。”
那时,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名字不刻上去,就不会惹得她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