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军营。
“徐哥!”大老远的,南宫离就活泼泼地招手。
徐正恐怕是整个军营最好找的人,一口硕大无朋的烟袋锅子点遍天下无敌手,凉州府没有一株烟草能逃过他的掌心。
哪里孤烟直上,哪里就有他。
“哟!殿下,又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见将军啊?”
徐正一见她,笑眯眯地作揖回礼。
女孩子多情,真心喜欢一个人,藏也藏不住。
这几日,小公主明里说视察,可哪次不是只管缠着那个人呢?
“嗯……我找她有点私事。”小公主垂着脑袋,一下一下拈着绫纱雪绉裙精工细作的绲边,不好意思地嗫嚅,“昨晚,我俩吵了一架……她到现在都没回家。”
“是,下官也听说,昨晚你们小夫妻闹得特别凶,气得将军连休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哼!明明是那家伙嘴笨,却弄得好像我欺负人一样……居然还说一刀两断?!”
小姑娘噘着红艳艳的唇,气鼓鼓地埋怨。
就算她欺负人,各自冷静一晚上也该够了吧?这可好,她在将军府眼巴巴等了一整天,眼瞅着日薄西山了,还不见人影。想象力丰富的女孩子对着一屋子布娃娃左看右看,总觉得一个个都在数落她,心里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巴巴儿地自己跑来。
“殿下,咱们武将都嘴拙,将军肯定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我知道,所以来给她个台阶嘛。”南宫离歪着脑袋,笑盈盈地,“哎,她人呢?”
然而,一问不要紧,老徐大哥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眼瞅着变成了哭脸——“殿下,将军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她有些错愕,“这么晚还没回来?军营不是有宵禁吗?”
难不成是实在气得慌,大半夜跑出去鬼混了?!
“嗐,别提了……”徐正叹着气,脸上挂满了愁,“将军昨晚是回来过,可刚走到营门口,人就趴下了,把大伙儿给吓得呀!小唐副将二话没说,抱起来就往李大夫那儿送。这不,到现在还没个信儿呢。”
当兵打仗,伤病在所难免,可无论再怎么风餐露宿,那个人也从不曾病到过这个地步。
所有人都担心得要命。
“殿下,将军很年轻,因为经历过战场的缘故,性子有点儿孤僻,看上去总是很冷峻,但其实脾气没那么坏。俗话说,无怨不成夫妇,他身边从没有过您这么一个女孩子,相处起来难免磕磕绊绊,有啥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您别太计较,成不?”
徐正已年近半百,是定北军里实打实的老兵。在他眼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还是个孩子,公主更是个小娃娃。
俏生生的女孩子站在原地,咬着唇不吱声,突然,提起裙子,扭头往医馆方向跑。
望着小姑娘心急火燎的背影,执戟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目光随夜色一同黯淡——
乱世里,悲伤的故事太多了。
但愿老天眷顾,别让这一对有情人再走他的老路。
医馆门口。
“将军呢?”
“殿下,您是还嫌伤人伤得还不够重么?”一看到南宫离,唐云脸瞬间黑成了包公,“将军不想见您。”
“我不听你说。”
小公主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就要往里闯。
少年郎一把拦住:“遍体鳞伤还不够,您一定要他死吗?!”
今日,即便以下犯上,他也犯定了。
身为副将,让主将伤成这个样子,是莫大的失职。若不是将军令他守在这里,他早就去河西按察使司领死了。
“小唐哥,你最好了……你就让我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好不好?好不好?”小公主可怜兮兮地眨眨眼,讷讷地伸出手轻轻揪着他衣袖,软言细语,“求求你……”
一般人都吃软不吃硬,女孩子这一招万试万灵。然而,定力超群的副将冷冷地觑着花样百出的小公主,脸上浮起一层讥诮:“殿下,行伍之人身份微贱,当不得您如此垂怜。更深雪重,您身殊体贵,我们担待不起——请回。”
见他油盐不进,南宫离气急,跳着脚嚷起来:“本宫乃大熠公主,她是我的人!——我的人,你凭什么不让我见?!”
唐云:“将军说了,不想见任何人!即便是您——尤其是您!”
这一次很凶险,人送到医馆时,已经没有意识。少年人纯良,一想到怀里人当时那个样子,就禁不住心疼成一团浆糊。
这花样百出的女孩子,仗着美貌和眼泪,对人予取予求。一年来,将军受了她多少闲气啊。要不是看在她是个小女孩的份儿上,他真恨不得把人吊起来一顿胖揍。
“我不信!将军!将军——!你听得到吗——?”
谁知,见不放行,嚣张的小公主竟突然扯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这大晚上的!
“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架!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传闻中,定北军统帅是一把无鞘的刀,冷硬,锐利,锋芒毕露。
可她看到的这个人,温软,仁义,至情至性。
那一颗心,清澈见底,几乎唾手可得。
她说,在乎她。
“求求你!就让我看你一眼吧!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就不要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不走了!就在这儿等着你,等到你理我为止。呜呜呜……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你跟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呜呜呜……我错了——你别死啊!”
见不着人,就难免胡思乱想。小小的女孩立在门口,也不知都脑补了些啥,喊着喊着,竟一时情难自已,又落下泪来。
可她死活不走,嘤嘤嗡嗡地抽噎着,后来索性连形象也不顾了,蹲在医馆门口,咧开大嘴放声哀嚎。
她知道,唳雪有苦衷。
可她也有难处啊!她心里也好委屈,好委屈……
眼睁睁看着哭没了气儿的小姑娘,唐云迎来了这辈子最头大的时刻。
拦得住人,却拦不住嘴——好歹是公主,总不能上手捂吧?!
苏唳雪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打重逢,她时常忍不住想,上天究竟是在眷顾她,还是在折磨她。
那娇气又无赖的女孩子,就像鹌鹑窝里刚孵出的小雏崽儿,赖唧唧,不讲理,啥啥也不会干,半点儿用场没有,光知道支棱着嫩乎乎的小爪子一下一下地挠人,轻易不会痛,却也轻易躲不掉。
那呜呜咽咽的哭啼声愈演愈烈,一直在耳边萦绕,勾得人心生疼——
她怎么跑来了?
她一个人跑来的吗?
天都这么黑了,她一个人跑来做什么啊!
“唔!”
打坐调息最忌起心动念。突然,榻上人禁不住心神激荡,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将军!”
李眠关大惊,火急火燎冲过去,拔针三两下制住她几处大穴,“你不要命了!伤的这么重,还敢胡想?!”
“她……”
骤然加剧的痛楚压得苏唳雪几乎说不出话来,拼尽全力,只吐出这一个字来。
怎么着也得应她一声吧。
哪怕只有一句话。
不然,真叫那娇滴滴的家伙在外面冻一晚可怎么好?
“她?!她之前那么气你,眼下跑过来跟你撒撒娇、耍耍赖,你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不计较了?——唳雪,你怎么回事儿?你贱不贱?!”
王婉真叫一个气啊,恨铁不成钢那种。
“呃——!”
然而,眼前人突然蜷起身子,似是实在稳不住心神了,一声声低低地呻吟起来,光景凄惨至极,好不揪心。
“啊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哈!咱不着急,不着急……我不说她了,哈,我不说她了还不行吗?”
王婉被吓得忽悠一下没了脾气,立时认了怂,一句重话都不敢往外吐。
缘分这东西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
十年戎马,多少人想拿捏她?就比如月凝霜,连喂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生于将门的女孩子,连死亡也无法撼动她。
可那任性的小丫头,也不知究竟哪儿好?就那么花枝招展地笑两声,软语娇啼地哭一场,转眼就把这家伙闹腾得兵荒马乱。
柔肠粉泪,最缠人心。她再这么嘤嘤哼哼地磨折下去,这家伙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李眠关叹了口气,冲着门外喊:“殿下,您老是来催命的么?再吵吵,下官针都扎偏了!到时候可就真成哭丧咯!”
南宫离被他“嘎”一下给生生吓住,立马止了嚎啕,捂着嘴巴,使劲地咽下抽噎声,黑蒙蒙的眼睛满是惊恐:
“我错了!我错了!李大夫,千万别啊!求求您——我以后都听话!求求您,求求您……”
——她是我的娃娃,我最喜欢、最宝贝的娃娃,不要伤了她。
这一瞬,她是真的怕。
瞧着小公主噤若寒蝉的模样,唐云心头一动,不禁唏嘘——
李大夫说,将军身上毒发了,一旦压不住,就这一两日的事。
毒发而死的人,往往死状恐怖。那冷冰冰的人口口声声说不想见她,其实心里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倘若这副虚情假意的美人皮囊下还存着几分真心,也终不枉那个人待她义重一场……
“殿下放心,您家小郎君在下官手里出不了事儿,赶明儿个你们就能见着啦!”李眠关见这招管用,赶忙趁热打铁地劝,“唐副官,敢情您来在外边儿是擎等着陪殿下喝西北风吗?赶紧的,安抚一下,好生送回去!我谢谢恁俩嘿!”
“殿下,李大夫医术高超,他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下官送您回去吧”
“不行!我要见到她,现在就要!”
南宫离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强烈念头,嗖地从唐云胳膊底下钻过去,直接就往医馆内间冲。
“哎!”
唐云拦了一下,终究没忍心。
倘若今日就是永诀,难道真要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见吗?
南宫离一把掀开帘子,冷不防被一地狼藉的血色骇了一跳,整个后背都骤然蹿起一股凉气,一时间心里比凉州城苍茫的冬夜还要冷三分。
“唳……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三两步扑过去,又急又慌,一不小心踩到裙子,一跤磕在床沿上。
病来如山崩,一下撑不住,就能压死人。眼前人耷拉着脑袋,身子东倒西歪,一呼一吸都凌乱得很,看样子是压根儿就守不住气息了。
“殿下……我、我身上脏,别污了您衣裳……”
苏唳雪撑起一口气,赶忙就躲,一边躲还要一边拼命挡着那两只乱糟糟招呼上来的小爪子。
她那身衣裳,料子那么贵,颜色那么浅,一沾上血可就全糟了。
这丫头,从小就爱美。前几日来看练兵,新裙子一身儿接一身儿地换,每一条都好看得像一个梦,叫那帮大头兵全看傻了眼,一个个连剑往哪儿挥都忘了。
幸亏是公主,否则,烈烈青史上又得再多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不过两枚透甲箭,你怎么会一下子伤得这么重?是被我气的么……呜呜呜,你怎么就被我气成这个样子了呢!”
她从没见过她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得一直哇哇地哭,声音又大又哀切,直入苍穹,招惹得漫天小星星都伤心起来。
“殿下,没、没事……回去吧……”
“我不……我不……”
那小小的气人精,死死抓着她,期期艾艾地赖在她身上,俏生生的脸上还挂着未拭净的泪花,被罡风吹出一道道红痕。
她哭起来有多厉害,她再清楚不过……能叫人心都碎了。
倘若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骗了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守着她、赖着她么?
她死了,她哭吗?
“殿下,有些事臣对不起您,可我说不清……等我死了,您会懂的。”
“我不懂,我不懂!我就要你跟我说——你跟我说呀,你别不理我。”
生死不能强求,感情更不能。她已经想好了,只要她说句实话,只要她说有苦衷,不是故意骗她,她就什么都能原谅。
“呃——!”
然而,眼前人又蜷起身体,在她掌心里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