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可比孙猴子厉害!”小公主叉着腰,神气十足,“反正和亲事宜繁琐,又不是一两天能准备好,咱们先把地圈回来,然后就悔婚——谁敢不听话,我就一把火把他们统统烧死!”
“你想干什么?”苏唳雪眉目一凛,“你知不知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难道这世上所有让你不如意、不顺眼的人,你就一把火都烧了吗?阿离,你答应过我,绝不伤人。”
南宫离不以为然:“可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救人,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老天赐予我力量,足以改天换地,你凭什么不让我用?”
“你以为杀人没有报应吗!”黑衣黑甲的人忽然就怒了,“——杀人是会上瘾的,尤其以救人为目的、以正义为立场。当我第一次披上铠甲,感觉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是热的。我用刀锋划开敌人的胸膛、割断血管,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因失去生机而变得黯淡无光,知道自己又赢了,还想继续赢下去。可这种念头是非常危险、不负责任的,因为它与人性的纯良背道而驰。暴力是无差别的,它最终会杀掉所有人,不论善恶——阿离,你不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忘战必危,好战必亡,战乱和争斗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每一场倾全国之力的大战,都会使一个国家发展倒退至少三十年。它使伤痛蔓延、仇恨淹留,可能使整整一代人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完全覆灭。古楼兰璀璨的文明不就是这样消失了吗?嗜杀并不能证明勇锐,反而暴露怯懦。无论一国公主的身份还是天赐的能力,都不该成为肆意屠戮他人的借口。
“你又训我?我都这么大了,你还训我!”小公主恨恨地咬着唇,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那时候,因为娇气,学东西东张西望、嘀里咕噜地老是不赶趟儿,总挨她训,每天一起床,就活像被小皮鞭抽打得日日夜夜不停转的小陀螺。
可那时她还小,不要面子,敲打两下没啥。但现在她是大姑娘了,随意训斥就是一种折辱。
“你就是嫌弃我、瞧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女孩子气哼哼地嚷嚷着,就像所有不服家长管束的孩子。
大人总爱说,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可如果永远不放手,她又怎么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南明离火烧尽一切,能与日争辉——苏唳雪,本公主地位比你高,本事比你大!”
“所以呢?一旦臣不顺您心意,您就要烧死我吗?——嗯……”
黑衣黑甲的人闭了闭眼睛,拿手捂着左下腹,觉得胃里直抽抽,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我……你、你怎么了?”
看她唰地变了脸色,南宫离心里忽悠一下,瞬间乖巧。
苏唳雪缓过一口气,直起身,瞥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女孩子:“没事,被一个小赖皮狗气着了。”
“哼……”
小公主翻翻杏核眼,不想理她。
突然,帘子被什么人掀开,一股冷风灌进来。
月凝霜端着药碗,一抬头就看到大将军沉得快滴出水的脸,还有一个快掀了天花板的小公主:“额……将军,殿下,药。”
她有点儿尴尬。
以前进将军帐,她都是不用通报的,一不留神就给忘了。
南宫离抽抽鼻子,觉得药味跟在选侯城不太一样:“咦?又换方子了?”
“哟,可以啊!殿下还有这能耐呐?”清丽的大夫一笑,盈盈地行了个礼,“药配时节,北地天寒,我便添了几味温补的草药进去。”
“好香啊,我尝尝!”
小丫头闻着味儿凑过去,被苏唳雪拎着后脖颈子一把拽开:“药有什么好尝的?你多大了,还什么都好奇?”
“霜姐姐,你看!她又欺负我!”小公主噘着嘴,跳着脚地跟人告状。
苏唳雪对月凝霜使了个眼色,端起碗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赶,临了冷不防呛出几下咳嗽来。
“哎呀!你着什么急?我又不跟你抢。”
南宫离赶忙抬手去捋她胸口,帮她顺气,捋了几下,忽然顿住了。
墨色的人一搭眼,红艳艳的衣裙把小丫头脸颊映衬得红扑扑,仿佛能滴血。
“我……我去看婉姐姐起了没。”小丫头匆匆说完,心虚地一溜烟逃走了。
月凝霜靠在桌沿旁,幽幽地看着那匆匆消失在门口的纤纤身影,轻声道:“这药日后别让她碰了,里头有毒草药,没病的人不能吃。”
黑衣黑甲的人沉下一口气,微微皱了下眉:“她病得比我重。”
“唳雪,你觉得这是病吗?”清丽的大夫道,“你不接受,她就是怪物吗?她喜欢你,是情之所至,并不是一种过错。”
“可千秋后史书会怎么写?别人会怎么看她?大熠公主怀磨镜之癖——这会成为她的污点,一辈子都洗不清。”
“可她不在乎。”
“我在乎。”墨色的人倏地抬眸,“——她娘亲也会在乎的。”
“那你就放尊重点儿,别老动不动教训人家。”
黑衣黑甲的人苦笑:“我还不够宠她吗?!”
“宠爱并不代表尊重。”
“那什么才是?”她有点不明白。
清丽的大夫垂眸:“平等。”
“跟她谈平等?我不想活了?!”苏唳雪翻翻眼皮,“——她是君,我是臣。”
月凝霜浅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正处在天真与成熟的临驳地,是最困惑的时期,渴望独立,渴望认可,渴望跟这个世界发生丰富多彩的联系。可她又还没完全长大,还是个小女孩,脆弱、敏感,许多事接受不了,许多问题想不明白。而你若即若离的态度增添了她的不安,她才会一下子这么失控。”
“我让她不安了?”苏唳雪眯了眯眼睛,“她怎么从来没说过?”
月凝霜翻翻眼皮,觉得这粗心的家伙简直没救了:“将军,你以为这是带兵呢?殿下是女孩子,养女孩儿麻烦着呢!更何况,还是个这么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儿,你好歹上点儿心吧!”
苏唳雪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帐外突然传来两短一长三声柳哨——交接仪式马上开始,她得出发去边境线了。
临上马,月凝霜忽然想起什么,拉住人,沉声:“记着,最后一天了,无论如何别动武。”
整肃的人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凝霜,帮我哄哄她。”
女大夫瞅着她束手无策的作难样,不禁莞尔:“你还是头一回这么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头,小公主从王婉那儿顺来一大盘香喷喷的肉包子,喜滋滋地返回来,发现那讨人厌的家伙居然没跟她告别就走了。小丫头一肚子火腾地又冒上了嗓子眼儿,把包子一摔,气哼哼地瞪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冲进将军帐,把东西一股脑儿全抱出来,扔到雪地里狠命地踩:“我就不明白了!她为啥一定要这样?!我性格如此温和……大部分时候。”
月凝霜:“……”
所有人:“……”
“殿下,气儿消了没啊?”过了好一会儿,月凝霜坐到她身边,柔声问。
“霜姐姐,你咋不毒死她呢!”身负烈火的小丫头,气性格外大。太阳出来,雪都化了,她还在气。
“哈哈!”清丽的女子忍俊不禁,“——殿下,我之前也不是想毒死她,只是想要挟她跟我去南诏,但没想到失败了。”
南宫离眨眨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唔,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这么逼,她是肯定不会跟你走的。”
“她只是陶醉在一个虚假的身份里,忘记了现实是什么样子——女人是没有国家的,荣誉感只是狗屁。”月凝霜幽幽地道。
“霜姐姐,你这么温柔的人也嘴毒?”南宫离无比惊讶。
“殿下,您知道南诏以前什么样吗?”
月凝霜望着清晨浅淡的日色,轻笑。
“——小时候,我目睹过南诏国巫女之祸。那些女子,或老或少,被通通抓起来,就因为她们碰巧路过某些地方。没有审判,没有任何证据,只要恰巧有什么天灾人祸,就可以通通归结到她们身上,不分青红皂白,一把火烧掉……如此持续了十多年,前前后后杀了近万名女子,可南诏还是连年洪涝,瘟疫肆虐。后来,我师父带药阁弟子前往赈济,才查明原来是水源不洁,加之热夏瘴气太盛之故。殿下,我亲眼看到他们烧死无辜的女孩子——只有女人,没烧过男人。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而为了使一切看起来正义,还要给她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哪怕只是在男人面前不小心露出手腕。”
她轻声诉说着,思绪飘向二十几年前暗无天日的岁月。
“这件事她也告诉过我。”南宫离点点头,“她说,那段时间,西南战火频仍,血流漂杵,死人在河上游漂着,活人在下游打水洗衣做饭,不出瘟疫才怪。可那时的南诏王根本不关缘由,简单粗暴地杀了国家里几乎全部女孩子来平民愤。”
“是啊!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是女孩子,死了不可惜,就被上位者白白拿来当工具,只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王权。直到后来,哀牢女王上位,才有了如今的安宁。女王陛下欣赏她远胜大熠皇帝,在那儿,她会活得很自在,根本不用像现在这么压抑。”
“可是,她打仗并不是为了获得我父皇赏识……”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垂下来,嗫嚅。
苏家的将军,从来不会把帝王一人放得比百姓更重。否则,玉门关一战,苏家父子根本不用死——
军队是机动性最强的,定北军又是出了名的治军严明,寒冬腊月,大雪覆膝,甚至可以做到三十万人马全员整装待发而悄无声息。这样出类拔萃的军事素质,在被包抄前退出战场完全没问题。
可如果撤了,玉门关里十万百姓就遭殃了。
最后,为了给百姓争取撤退到凉州城的时间,老侯爷下令死守,守到只剩一座死城为止。
“那她可曾告诉殿下,在漠北还广为流传着一句话?”月凝霜问。
“什么话?”
“若取中原,先取定北军,若取定北军,先取苏家人。让苏家人的血像泉水一样流遍祁连山谷,让定北军的头颅像堆谷子一样堆满玉门关的城墙——一个毛骨悚然的诅咒,后半句已经实现了,就差前半句。”月凝霜道,“殿下,您想过吗?将军就算再厉害也是女儿身,万一哪天她撂尸在荒原上,被凌辱……”
南宫离眼神隐隐变了:“我去找她。”
瓜州,边境。
双方各自在文书上签字用印,交换后再在对方文书上做一遍同样的事,交接就完成了。
唐云签好后,阿依莎·合毗伽一见不是苏唳雪,满脸不高兴,过一会儿索性直接跑到她面前,兴致勃勃地转圈,活像一只欢悦的小麂鹿。
俏丽的异族小公主容颜绝丽,舞姿曼妙,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
“上将军,我们回纥女孩的热情比你们大熠三伏天的太阳还要灼热。在我们那儿,只要听到某处庭院响起歌声和笑语,你只管走进去,主人就会招待你入席,给你吃、给你喝,让你尽情享受生命的愉快时刻。当酒过三巡,歌舞声起,美丽的女孩子将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长长、长长的大辫子,像瀑布一样洒下来,慢慢、慢慢地在你眼前舞动。突然,她把辫子那么轻轻一甩,转过身,你会看到那双睫毛如此之长——在你们中原绝找不到这么纤浓的长睫。而当它们突然挑开,就会有一道闪电刺中你的心房!”
苏唳雪垂眸,不禁将手轻轻抚住心口的位置。
那没轻没重的女孩子,再没有比之更灼热的了,平白无故的,叫她遭受了一场怎样甜蜜而难堪的酷刑啊!
当那双纤纤的手解开她衣襟时,她已然彻底放弃了反抗,却不想她竟如此凶残,直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至今心悸如狂兔。
“上将军,既然写了休书,有空考虑一下入赘的事呗,我身边可给你留着位置呢!”
整肃的人微微颔首,见礼:“多谢公主错爱,但咱们真的不合适。”
“哈哈!母妃说,一个男人越是自持,就越讨女孩子欢心。上将军真是叫人越看越顺眼!”
回纥二王子努尔曼·合毗伽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捂脸——他最宠爱的小妹妹是这天底下最不爱按套路出牌的家伙,连声招呼都不打,叫人都不知道该咋配合!
他清清嗓子,把文书接过来,刚要签。突然,嗖地一声,凌空飞来一枚火箭,正中桌案。火腾地一下蹿起来,将薄薄的丝绢眨眼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谁!”
穆勒唰地长刀出鞘,带众侍卫围拢过来。
苏唳雪也迅速起身,一把拽住还在一个劲儿开屏的小公主,扥到身后——“定北军,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