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了。”王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将军反,把公主殿下置于何处?你以为夺权都那么儿戏,喝杯酒就把事办了?到时候,苏家跟南宫家隔着国仇家恨、滔天血债,还怎么相处?”
“英雄之生,当王霸尔,何锦绮为?谁不知道,先帝老谋深算,把公主嫁给将军不就是个美人计吗?”张正不服气地反驳。
王弼深深看他一眼,幽幽地道:“是,可她们相爱了。”
自古史书英雄枭雄无数,无一不是机关算尽,功成名就,可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人这一辈子最值得珍惜的还是情,还是情。权谋用尽,都抵不上一颗真心可贵。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大人,我们没得选了吗?”张正不甘心道。
这年头,想挑个好领导,做点实在事儿怎么就这么难?
越是乱局,越见功力,还是老臣稳当。王弼呷了口清茶,从八仙桌夹层里掏出来一份奏折,递给张正,缓缓地道:“我先前拟了一份纲要,涵盖了大熠今后五年的发展计划。眼下当务之急,貌似在漠北前线,实质还在江南——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要朝廷护得住江南财库的盘子,就能换一代人安居乐业。王某戴罪之身,不便走动,烦请张大人把它收好。”
张正接过来粗略一翻,叹为观止:“大人纵览天下局势,往前看三百年,往后又看三百年,实乃大材巨眼!可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您为何要给我?方才直接上呈公主殿下不就是了?”
王弼却摇摇头,眼神被傍晚曲折绵延的落日余晖拢得幽暗莫测:“世人都说,公主多情,将军有福,可多情又不能当饭吃。将军本就有沉疴在身,近年来,时常发作,百病交缠,年纪轻轻竟已满头鹤发,眼看着大不如前。她身子不济,寿元短折,怕是会不久于人世了。”
“这……这……有公主在,不会的。再说了,这些年,将军一直都安安生生、挺好的……”
张正深知王弼说的是事实,却终究不忍开口附和,违心地道。
“吴郡有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张家人素来忧国忘身,贤名远播,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可大人眉目间却不似如此远达持正之人呐。”丞相大人振袍摊掌,转过来,周身似有飖风飒然而至,“御医局前任首席张清不就是你祖父吗?他死后,所经手医案全数归档,其中有一份手札,竟是十五年前与御医局的对手药阁老阁主的通信,一直断断续续维持了三年多,上面记载说,将军年少时曾受火毒摧折,几近丧命,落下了极凶险的后症——这个病,连那俩老神仙都大眼瞪小眼,我还能指望谁保证她长命百岁?你吗?”
“可这跟公主有啥关系?”张正捏着那一叠厚厚的载满了心血的奏折,不解道,“您连公主也不能相信吗?”
“你想过吗,就凭咱们公主那痴情劲儿,万一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她会独活么?”王弼轻哼一声,道,“我这东西,要贯彻至少得五年,弄不好十年八年都使得。交给她?她发起脾气来,别再一把火给我烧喽!老夫可不想拿自己的聪明才智给她俩陪葬。”
“大人,不至于吧?”张正瘪瘪嘴,道,“公主殿下以前也不是没养过小男宠,即便将军撒手人寰,顶多哭两天,再换别人就是了,这一个没了,下一个更乖。”
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热烈时,人人都痴情,山盟海誓吼得天花乱坠,说没了你我不能活……可真到生死关头,慷慨不惜命者能有几人?更别提那些公德昭昭、私德有亏的了。
英雄和情种,说不上哪个比哪个更难当。
他不理解这些东西,也不想把脑子浪费在找对象成亲上。
“她会的。”王弼叹了口气,道,“她连将军是女儿身都能接受,还帮着瞒,可见情根深种,无法……”
“啥?您说啥?!”张正吭噔一下,差点儿给丞相大人来个平地摔,“将军是女孩子?”
简直比谋反还离谱。
“我以为你知道。”王弼睨他一眼,“张清不是你祖父吗?”
“我祖父恪守医德,啥也没跟我说过。”张正无奈。
“可将军还下过大狱,你验明正身的时候没长眼么?”王弼奇怪道。
张正无语:“丞相大人,定北军统帅好说歹说也是个从一品,比我大三级半呢!谁敢扒她衣服啊?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种人。”
“嗯,所以说你笨。”王弼拿深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唉……”张正手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心绪,尝试了半天,最终算了,“大人,您说小公主真有心跟将军同死吗?她年纪还那么轻,又那么爱热闹。”
地底下,多冷清啊。
王弼微微侧头,沉声:“你看她那条裙子。”
自从回到选侯城,小公主就一直穿着那条朱红缎面嵌金丝的绫绡裙。
那是命御衣坊特地赶制的嫁衣,这次去凉州,女孩子欢欢喜喜,一直期盼着。
整个国家都期盼着。
可将军没答应。
鲜活的红是殉情之血的颜色。
某种程度上,公主比将军更疯狂。
张正明白了过来,觑着手里沉甸甸的奏折,神情莫名有些沮丧:“大人,这担子太重了,我觉得好难。”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他出头,那就意味着,站在他身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公主、将军,甚至还有丞相。
他自认是个很好的执行者,精研律法,刚直不阿,只想跟一个自己信服的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再苦再累都没关系。
可他讨厌身前一个人都没有的滋味,就像当年,兄长一下子就没了。从此,他就是孤身一个人。
“对难度有认知是克服的基础,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会提。”王弼深深地望着面前年轻有为的晚辈,道。
“大人,您别坑我。”张正撇撇嘴,干巴巴地说。
王弼拈着胡须,一挑眉:“哪有?老夫可从来没阻挡过你们年轻人做任何事。”
“哈,您有时候那种假装的鼓励也挺可怕的。”年轻有为的大理寺丞并不买账,“不过,既然您早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
这是一个被神舍弃的国度,这个国家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希望。
伦常丧乱竟于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因为除了性别,公主和将军并没做错任何事。”王弼道,“她们甚至干得很不错,比我看过的男人们都要好。”
苏家是武将中少有的诗书传家、文武并重的世家,教育子嗣并不以尚武为强。苏家的女孩子,身上存的是文韬武略、放浪形骸的洒脱之气,可一旦静下来,显露出的却反而是一种如琢如磨、温润内敛的性格,刚毅如松,深沉如海。
可小公主就不同了,刚刚二十三岁的年纪本就不算大,个子也小小的,人也漂亮,爱笑爱闹爱撒娇。如果她不说,没人会想到这俏生生的小丫头居然已经是监国公主了。
这,便是大熠朝如今最尊贵的文臣与武将。大熠的文武之道握在她们手中,大熠的盛衰气运担在她们身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管咋说,反正……就这样了,能咋办?还能咋办?
或许,人真的就是贱命一条。不论下多少次狠心、发多少条毒誓,一旦有那么一丝机会能够实现抱负,你还是会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死命攥着,死不撒手。他曾笑那么多人观局不透,不想到头来,最执迷的却是自己。
这就是神给他的诅咒——赋予了他直视真相的能力,却无人聆听,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