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武王历十七年,暮春。
朱雀大街的柳絮正扑在鎏金朱漆的马车帘上,萧承煜握着半卷《商君书》的指尖骤然收紧。车外传来孩童的啼哭,紧接着是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小皮猴莫要哭,姐姐带你去寻阿娘。”
他掀开帘子一角,见青石板路上立着个穿月白羽纱的少女。腰间垂着北狄特有的狼首银铃,发间别着三簇珊瑚珠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正蹲在地上给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擦眼泪,袖摆上绣着的银线狼图腾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公子,是北狄使团的人。”驾车的暗卫低声禀报,“昨日刚入城,住在鸿胪寺。”
萧承煜指尖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蟠龙纹。自三年前北狄可汗病逝,新继位的女君便派了胞妹来大周游历,美其名曰“修两国之好”,实则是探他这个被太后垂帘的少年天子虚实。
“这位小娘子生得真俊!”旁边茶棚里几个泼皮突然哄笑起来,“狼崽子也配穿这么好的料子?”
少女猛地抬头,珊瑚珠串甩过鬓角:“我北狄女儿骑得了烈马,弯得开硬弓,怎就配不得了?”话音未落,腰间银铃骤响,她竟徒手抓住了泼皮掷来的枣核,反手一弹便钉入廊柱三寸。
茶棚里顿时鸦雀无声。萧承煜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在御花园,雪压梅枝时也是这样鲜艳的颜色。那时他隔着琉璃窗,看见太后的贴身女官将一盆开败的寒梅摔在地上,说“不合时宜的花该早早折了”。
“阿史那云!”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个身着胡服的侍卫策马奔来,“公主莫要惹事,明日还要面见太后呢!”
少女吐了吐舌头,抱起仍在抽噎的孩童往鸿胪寺方向走。经过萧承煜的马车时,狼首银铃突然勾住了车帘流苏。她慌忙去解,抬头时正撞上车内人墨色的眼。
那双眼睛像深潭,泛着不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冷寂。阿史那云指尖一颤,银铃“叮”地落在青石板上。
“公主!”侍卫已到近前。她慌忙捡起银铃,福了福身:“这位公子,对不住了。”转身时裙摆扫过车辕,绣着的狼图腾与车辕上的蟠龙纹在阳光下交叠成影。
萧承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指腹摩挲着袖口被银铃勾开的线头。暗卫递来一份密报:“太后今早召了御史中丞,怕是又要过问户部拨款的事。”
他将《商君书》扣在膝头,目光落在街角巷口处的灰衣人——那是太后的眼线。自他加冠以来,这样的影子便如影随形。直到今日,那个带着草原风雪气息的少女突然闯入视线,像一把锋利的银剪,剪断了笼罩在他身上的无形丝线。
亥初,太极宫偏殿。
萧承煜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奏报上,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影。案头烛火突然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窗棂“咔”地轻响,一片沾着夜露的柳树叶飘落在奏折上。
“陛下可是在想今日的北狄公主?”屏风后传来低笑,身着月白水袖的女子款步而出,正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琳琅,“太后说,明日接见使团时,陛下该多与北狄贵女亲近些。”
他指尖骤然收紧,狼毫在宣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琳琅的话明着是太后的关怀,暗里却是提醒他莫要忘记,这朝堂之上,连鸿胪寺的一草一木,都是太后的耳目。
更深露重时,阿史那云趴在鸿胪寺的窗台上数星星。中原的夜空比北狄低些,星星好像伸手就能摘到。腰间的狼首银铃突然轻响,她摸着铃身上的凹痕——那是方才爬墙时被墙头瓦片磕的。
“云儿在做什么?”隔壁传来姑姑的声音,“明日要见大周太后,早些歇息。”
她吐了吐舌头,钻进锦被里。想起白日里遇见的少年,墨色衣袍上绣着暗纹蟠龙,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却连个侍从都不带。中原的贵公子真是奇怪,明明生得比北狄的雄鹰还要好看,眼里却像结了层冰。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将她的思绪吹得七零八落。阿史那云不知道,当她明日踏入太极宫时,那道蟠龙暗纹会在晨光中与她的狼图腾再度交叠,而这一次,再也扯不断,理还乱。
晨钟响过三声,太极殿外的白玉阶上,阿史那云望着殿门上方高悬的“正大光明”匾额,忽然想起临行前母妃的话:“云儿,你要去看看那被金丝笼困住的少年天子,看看他眼中是否还有星火。”
她摸了摸鬓间的珊瑚珠串,扬起笑脸随使团踏入殿内。殿中檀香缭绕,首座上的太后穿着明黄翟衣,端坐在九龙屏风前。而下首,那个曾在朱雀大街偶遇的少年,正穿着玄色朝服,腰间羊脂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四目相对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鹤鸣。阿史那云看见,少年眼中的冰潭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像极了北狄草原上,春风拂过的贝尔湖。
萧承煜垂在丹墀下的指尖悄然收紧,玄色朝服上的金线蟠龙在膝头绷出锐利的棱角。他看着阿史那云随着使团跪下时,鬓间珊瑚珠串晃出细碎的光,恰如昨日街角勾住车帘的瞬间。殿中烛火映得她狼首银铃泛着冷光,与他腰间羊脂玉佩的温润形成刺目对比。
“北狄公主,可曾见过我大周的《王会图》?”太后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萧承煜忽然注意到阿史那云起身时,袖摆狼图腾正对着屏风上的蟠龙纹——那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手绘制的纹样,龙首微侧,似在凝视草原方向。
“回太后的话,云儿在北狄王宫见过摹本。”少女声音清亮,带着草原的辽阔,“只是图上的蟠龙总望着北边,倒像是想念草原的风呢。”
殿中朝臣低低的惊呼声里,萧承煜听见自己指节擦过玉佩的轻响。这是他继位以来,第一次有人敢在太极殿上,将蟠龙与草原联系在一起。太后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而他望着阿史那云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暗卫送来的密报:北狄新君继位后,第一次在王庭宴请大周使臣时,宴席中央摆的竟是一盆中原的寒梅。
“公主倒是伶牙俐齿。”太后抬手示意赐座,目光扫过萧承煜时,暗含警告,“听闻北狄女子善骑射,不知可愿与我大周贵女切磋一二?”
阿史那云正要开口,萧承煜忽然按住案上玉笏起身。朝服的重量压得肩颈发沉,却比不上太后此刻凝视的目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殿角铜漏的滴答声,平稳得如同早已演练过百遍:“母后,今日是接见使团的吉时,若论骑射……”他忽然看向阿史那云,对方眼中的惊讶尚未褪去,“待牡丹开遍上林苑时,倒可设一场马球宴,让诸位爱卿也见见北狄风采。”
殿中寂静如霜。萧承煜看见太后指尖在扶手上轻点两下——这是她不悦的信号。而阿史那云却突然展颜,珊瑚珠串随笑声晃出虹彩:“如此便多谢陛下了,云儿定让大周的马儿,也尝尝我们北狄马奶酒的滋味。”
他重新落座时,掌心沁着薄汗。羊脂玉佩贴着大腿内侧,凉得像是从贝尔湖捞起的鹅卵石。方才阿史那云说“蟠龙想念草原的风”时,殿中烛火恰好掠过她眼底的光,让他想起十三岁那年,在冷宫看见的那只撞在铁窗上的雀儿——明明羽翼被剪,却仍用喙去啄铁栏上的锈迹,直到染红胸前细羽。
太后开始询问北狄的畜牧时,萧承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阿史那云交叠的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却不像中原贵女般裹着凤仙花汁,倒像是常年握惯了马鞭与弓箭。当她说到“北狄的狼从不独行”时,腰间银铃突然轻响,与他腰间玉佩上的蟠龙纹在地面投下交缠的影——像极了太极殿外,那棵被雷劈成两半却依然共生的古柏。
晨钟再度响起时,萧承煜望着使团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阿史那云的发辫上,不知何时沾了片从太极殿檐角飘落的金箔。那是去年冬至,太后让他亲手贴上的,说是“给蟠龙点睛”。此刻金箔在她发间闪烁,如同落在草原上的星子,让他忽然想起密报里的最后一句:北狄新君在给大周的国书中,将“君臣”二字写成了“兄弟”。
指腹摩挲着案上被磨出包浆的《商君书》,萧承煜忽然轻笑一声。殿外春风卷起檐角铜铃,叮当声里,他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只从北狄飞来的小狼崽,或许,正是他解开金丝笼的那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