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御书房,小皇帝闷闷不乐。
崔予执虽说按照规定挂翰林院编修,可他如今每日到帝王跟前,干的却是核稽文书奏折,替天子起笔,记录重要政事。
“陛下可是因朝上,谏言督公的事发愁?”
小皇帝抿唇,没说话。
崔予执不再多问,将昨日天子趁夜赶出的奏折,一一查阅检查,而后归置分列,方便一会儿送回司礼监和内阁。
小夏子脚步匆匆:“陛下,督公来信了。”
小皇帝立刻起身,龙颜大悦:“快拿来。”
满怀期待展开,却只有两行:先帝忌日恐迟,问陛下安。
小皇帝翻看几遍,就这么两句话,没有一句是他想看想知道的。
“去了那么久——”小皇帝恼怒的将信揉成一团:“全天下第一没良心的。”
小夏子垂下头,小皇帝问:“东厂呢,没有周济日常行信吗?”
“若无特殊吩咐,一般督公的消息不回东厂。”
小皇帝眯眼:“锦衣卫呢?”
想到早朝事端,小夏子生出不安,踌躇着还未开口,就听陛下已高声冷喝:“叫高启山滚进来。”
外面脚步声沉重,高启山跪的笔直:“问陛下安。”
“安个屁,朕问你,锦衣卫耳行千里,目视万物,周督公的一应消息可传到?”
天子问的直白,可高启山却不敢回答的了当。
“锦衣卫受督公调遣,侍驾天子左右,无令不得离京。”
“好啊!好啊!”
崔予执,小夏子跟着跪下,个个心思百转。
小皇帝道:“朕的耳朵,朕的眼睛,如今聋了瞎了,朕还怡然自得,当真是好。”
“陛下——”
砰,小皇帝拂袖掀翻御案上的奏折,俨然已动气:“崔予执,执笔。”
小夏子不敢多言,立刻起身点墨,崔予执执笔在旁,但听天子道:“即日起,锦衣卫归朕直辖,唯天子命,诛杀乱党谋逆,以正朝纲。”
崔予执再三润笔,后供天子阅,遣司礼监送印加盖,不经内阁直接下令各部各司。
小夏子唯恐春和搬出督公,陛下盛怒之下小命危。
却怎料,春和直接玉玺、帝玺配套盖上,而后事了爽快退下。
小夏子不知,春和却了然,朝局起起伏伏,从未稳过,不过是你家落败我家起,如今王纯仗着‘清’字来堵督公,可他又怎知,这局不是督公故意给他露的呢。
内阁议事厅,何其善忧心忡忡。
他观沈清臣面无波痕,不禁生出怀疑来。
“沈大人,此举可否过于冒险?”
沈清臣揣着明白装糊涂:“何意?”
何其善四下看看,低声道:“锦衣卫虽说在周督公手下,可日常除了抄家,巡街以外并无太大动作,可见是被人压制着。”
“如今陛下令直辖天子,岂非权柄攀升,杀戮之气贸然放出,此后上都难安呐。”
先帝时,锦衣卫杀戮之气旺盛,一夜屠尽孟氏九族,上都的砖瓦几乎都染红,那夜连天都是血色。
自周济掌司礼监后,先后将锦衣卫多少凶杀人剔除,如今留下的大多算是安分守己,加之东厂压制,锦衣卫成了没牙的狼。
如今帝王亲自授权,无异于将牙重新装回去,下一个血漫上都的,不知该是谁家。
沈清臣思索片刻,道:“天子震怒耳目不清,何尝不是警告我等,为臣不忠呢。”
“啊?”
何其善心中秤砣开始移动:“自古弄权斗势,亲天子者势优。宦官,由来亲天子得庇护,次之外戚,余则忠。”
“可若宦官斗外戚,自是宦官近。可若天子欲要肃宦官,则……外戚近。”
孟氏外戚专横霸权历历在目,何其善忍不住手抖。
沈清臣宽慰他:“未必,内阁和中立派都属忠。”
何其善偷偷看他,朝服穿的端正,样貌清隽,家世不凡,为人处世公正严明,赏罚有度,怎么看都是个清派领袖人物。
忠君者护君王,可将军倚剑号令四方,亦能诛杀宦官,制压外戚,挟持天子。
若是沈清臣有心,他该是几方争夺势力里,最有优势的那个。
可他若心正,自然不惧。若是他有了亲帝王的心,也不惧。
天子扶外戚重王纯,为的怕是制衡分解沈党,周党,
只是沈党有个沈萧,手握军权不可小觑,周济……
沈清臣自顾忙碌,对于何其善的担忧和心思,知晓但不在意。
小皇帝种种行为,看似胡闹却在一点一点改变局势。
他不阻拦也不压制,从内心深处,小皇帝是瞧不起周济的,否则怎会利用崔氏,甚至锦衣卫和中立派,来压周济服软。
可周济是何人?!
只要他不想,任何人别想从他手里分半分权。
他蛰伏小皇帝头顶,最喜欢看的,就是李氏皇帝挣扎时做出求生举动,尽管又蠢又傻。
沈清臣忍不住发笑,为何如此清楚?
许是因为,他也是这么一个人。
他是站在明月清风下的人,可他非善类,他虎视眈眈皇朝,却只是因为私仇。
他家国情义捆绑在身,他不能去祸乱父辈,兄长护佑的山河和百姓,可他又岂会让李氏畅快。
他不能。
有时他很羡慕周济,可以肆无忌惮放出自己的恶,尽管这个人恶的不那么彻底。
如今他不羡慕,每一个放肆执念下,都是对过往的意不能平。
他想要抚平他伤痕,若是做不到……至少可以给周济保护,让他继续肆无忌惮下去。
“李氏薄情寡义,我们就该让他——永不安息。”
李氏子孙,亦该不得善终。
锦衣卫一步登天,比起高启山来薛凯最是畅快。
“大人。”
高启山明白他的隐忍和屈辱,手压在他肩膀:“陛下有令,要锦衣卫先去定国寺部署,你亲自带人去,务必小心。”
薛凯笑着:“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取了腰牌,点上两队人,意气风发的甩鞭奔驰。
高启山仰头,春阳穿过那棵大树落在眼前,一如往年。
“督公,您可别那么着急才好。”
三月初十,先帝,忌。
定国寺,天子,太后驾至,百官跟随在侧,满寺锦衣卫扶刀走动,只要一点异样,就会被这群人压刀拖走。
大主持在正门迎接贵人,崔太后今日素衣银簪,如秋风枝头的霜菊,清雅而高洁。
一行人问安后,大主持引着率先去正殿,小皇帝脸上无笑,帝王威仪正一点点流露出。
可当琉璃廊下朱红身影出来,他顿时如鸟儿归巢,威仪全失,尽是小儿玩乐之态。
“周济。”
沈清臣眼皮一掀,看到小皇帝拽着周济胳膊,眼底闪过忧色。
“周济,你不是赶不回来吗?怎么不先回宫,朕都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想不想朕?”
“陛下问的如此多,臣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小皇帝仰头,周济满脸温柔眼里发光,他不由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