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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人忙碌,冷云和祝缨更是不得休息。祝缨一边指挥现场,一边还要筹划接下来的事儿。

冷云睡不着,又没旁的事好干,看完了黑牢之后他就不想再逛处乡下庄园了,拖了张椅子坐在祝缨身边打盹儿。

祝缨让他去休息,反正空屋子多得是,让人清出一间来,黄家厨房有柴有水,烧热水泡脚解乏好好睡一夜。

冷云道:“没事,先办案子。除了隐田隐户,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祝缨道:“那些都不急,只要叫人看着朝廷惩治非法的决心,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告状的,到时候何愁没有罪证呢?这里是刚才说的几件事,请大人用印。”

“哪几件?”

“第一是稳住局势,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的势力能大到这样,让大人落在了险地,早知如此我自己来就行了,以后我会小心。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赶夜路回福禄县。所以得……”

这话冷云就不爱听了,截口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来看还不知道呢!”

祝缨道:“要是不走就得做好安排。先请大人一道文书,现在就拟。”

“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查黄十二还能说是下官的案子,由此而来之案中案不是福禄县令的职责。大人,咱们现在不是在大理寺了。您不下令,接下来的事儿我就不能干。”

如果在大理寺,说这案子交给祝缨管了,底下各州县涉案的,她都能去交涉。现在她是福禄县令,原则上她只有本县的管辖权,虽然是民政军政等等都能管,但是仅限于本县。

到人家思城县,有案子都很勉强,否则常校尉带人到福禄县来抓拿逃犯而不通知她,她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给人脸色看。

冷云一拍额头:“我都要忘了还有这事儿了。”

这个好办,他把官印随身带着,从腰间解下绶带。祝缨又向他解释了自己现在办的就是黄十二郎的案子,但是看眼前这个情况,可能需要更大一点的授权,比如黄十二郎这些隐田隐户的统计,如果思城县有人包庇,那她就不能用当地的人,得从异地调人。再有,如果本地有人与黄十二郎勾结,需要拿这些人来讯问。

她将自己需要的授权一一给冷云说明,一条一条列了出来:“除此而外,下官不用别的。”

冷云听得明白,抬手盖了个印,指令祝缨来负责此事。

祝缨有了他的允许,让冷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她是怎么干活的。以往在大理寺的时候,冷云可不曾有这样的体验。

祝缨随手写写画画一些文书,守宅子、清理宅子的证据、调兵调人、调南府那位上司带帮手与南府的守军带兵过来。又请示冷云给董先生那里去一消息,让董先生也有所准备——核账。

再抽空让丁校尉派人去福禄县调顾同等县学生、莫主簿等县衙官吏过来。同时让花姐带一半的女典狱过来,让小江留在福禄县,留意李福姐等人的动静。

又命项乐先粗略地整理一下黄家的账册,祝缨也不能一时将这些都看完,只能抽检几本最主要的。项乐家是商人,多少懂儿,让他归个类,列个单子,接下来再细看。她让项乐着重盘一盘黄家账上现在的存粮有多少。

她还没忘了派人拿了冷云的印鉴,将裘县令和常校尉给请过来。口气是十分认真的“请”,而非问责。

还有给朝廷的奏章,现在就得开始有个想法了。不能等案子审完了再现写,现在就是在积累写作的素材。哪怕让刺史府的笔杆子代笔,也得给他们提供材料,到时候再现刨可来不及。

虽然冷云给了她授权,她每一项写好发出之前都让冷云看一看,让冷云自己去盖章。

冷云看得眼花缭乱,手上提着个印上翻、下戳、下一件,不时问:“盘什么存粮?”

“今年这样一件大事思城县必然震动,离秋天不太远了,到时候收成不好,百姓过不下去就要生出事来,得让百姓们有口粮。租赋如果不能如数上缴也耽误您的考核。又有扯出案中案,您在外面的时间比预计的久,花费也变多了。得预留个后手,有进项补这几项,这个就是了。”

冷云点头,又指着给问:“对这个废物还要这么客气么?”

祝缨道:“他过来外面就群龙无首了,省得有人给他出歪主意,再误人误己。一旦没了头领,再处分下面的人也更容易些。”

冷云道:“好!”

令都下完了,祝缨再请冷云去休息,冷云仍然说不用。祝缨想了一下,从抄来往来账目来翻出两本给他看着解闷。冷云不大懂账目,但是看得懂上面写的“某年月日,因某事给某吏财物若干”的字样。黄十二郎账上单有一笔支出是用来行贿的,这个行贿不是像正常的年节给官府送礼,而是特别列明的支出。

他按月给县衙一笔支出,补贴县衙上下的生活。这事儿跟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干的相仿,但是祝缨是管事儿的官员,如果类比的话,思城县干这个事儿的应该是裘县令。从账上看起来,这事儿裘县令仅止于知道,钱粮都是黄十二郎每月派个管事给县衙送过去的。一个县衙,领钱粮的其实没多少人,黄十二郎倒是出得起这个钱。

冷云越看越气,骂裘县令:“真是个死人!这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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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县令当然不是死人,他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事发突然,黄家庄园很是乱了一阵,大管事被丁校尉杀了,青壮庄客一哄而散。听说黄十二郎死了,庄上不少人扶老携幼地跑了,还有许多人则留了下来,惴惴地、又带点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里有没成算乱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里的。乱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没事儿,又跑回来了。心知肚明者连夜奔逃到,天亮开城门之后才跑到县城,一口气没歇跑去县衙报案:“我们家遭强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着早点才啃两口,含糊地道:“什么打劫?喘口气,慢慢说。”

报信人道:“慢不得!他们几百号人呢!都抄着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干这份儿差二十年了,他见识过太多无知乡民的夸张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点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黄家的人吗?!”

“是啊!”

衙役心里一突,突然就感觉不饿了,将早点一扔:“你仔细说!”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们就冲到了庄子里,围了大官人的家,啊!屋里的人都叫他们围了!”

“哎哟,你快跟我进来!”

报信人又累又渴,进了两重屋子,说了一句:“水。”才得以润喉。

这时也是裘县令吃早餐的时候,他的餐点更精致些,桌上摆了四碟八碗,他的妾与他同桌吃饭,外面来找,裘县令依旧吃饭没说话。那个妾放下碗筷,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大人正在用饭呢。”

“快叫大人出来吧,这回真出大事了!”

裘县令有些疑惑,以前还真没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将手巾落回仆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领,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黄、黄、黄家庄园,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县令大惊:“什么??哪里来的消息?”

“黄家庄园上的庄客逃出来报案,就在前面!”

裘县令脸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面,将黄家的庄客叫了过来仔细地问。庄客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么话也没讲就将咱们府围了起来。”

裘县令问道:“是何人所为?”

那人一脸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县令只能问出来是有两三个人打头,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悍匪、都骑马、不像是山上下来的匪类。

裘县令的心在打颤——冷刺史就在不远处的福禄县,几百个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个儿的庄园杀人越货……

裘县令道:“快!请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两人碰了个头,常校尉道:“莫急,我带人去。”正常的年景,官军是不怕匪徒的,因为一般的匪徒打不过正规的官军。

裘县令又与他商议:“此事不宜现在上报,万一虚惊一场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两人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点了一百多兵马,他不相信在这儿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号骑兵。他是带兵的人知道养几百号骑兵得花多少钱,他手下都没这么多呢,附近哪儿还有能养出这许多兵马的?就是当年獠人作乱,獠人也没有一次出这么多骑兵的。獠人难剿,在于人家出事儿就进山,你退他就进,总是剿之不尽,须用重兵。

裘县令听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话虽如此,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挣点外块,救了黄十二郎的庄园,向朝廷报功是一份,黄十二郎怎么也得谢他一份礼。

两人一路烟尘滚滚杀往黄十二郎的庄园。

一气跑到日头偏西远远地看到了庄园的轮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余人下马休息等待。

斥侯往庄园外围一看,十分惊诧:哪里有匪类呢?

庄园没有火光,也没有烟尘,不放火还叫匪类?黄家庄园有吃喝,不生火做饭胡吃海塞一顿,合理吗?

他又小心地往里进了一进,就被站在黄家墙头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发现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认识,一打照面两下都松了一口气。丁校尉带斥侯去见祝缨和冷云,祝缨并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没有躲着的道理。祝缨问道:“二位都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样来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听说有匪类……”

冷云道:“我派去的信使没说明白吗?”

斥侯道:“什、什么信使?是黄家的庄客到县衙报案的。”

祝缨问道:“只有常校尉一人来的吗?”

斥侯道:“校尉带了一百人,裘大人带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面等着标下的信儿。”

冷云听到裘县令就生气,他这一天一夜过得惊险刺激,又累又气,顾不得考虑为什么自己这儿派出去的人没到县衙,黄家报信的反而早到,开口道:“叫他们过来。”

祝缨道:“丁兄,还要劳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转身背着冷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拖着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云之后,常校尉有些怏怏,裘县令却惶惶不安,冷云不声不响到他这里来,还到了黄十二的庄园,背后有什么事他猜不着,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击检查,没几个下属会高兴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县令只得硬着头皮:“就来。”转身低声嘱咐了随行的衙役几声,转身要与常校尉同行。却发现丁、常二人在耳语。

丁校尉将常校尉拖到一边,常校尉有些烦他,丁校尉脸上五官直动,常校尉只得凑了过去:“到底什么事儿?”

“不干咱们的事儿,你可别往里抻着脑袋扎啊!”丁校尉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常校尉还不听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霉可就怪不着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个傻子,觉得不对味儿,低声道:“怎么了?”

丁校尉道:“那个黄十二,要坏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们一处这么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长吸了一口气,道:“黄十二啊,有点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够咱现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点了点头,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黄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给军官送礼,主要是给常校尉,丁校尉当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话了,底下人也不敢不听,捏着一个就捏着了一群。

但是对县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种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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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站在门口对裘县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时了。”

裘县令脸上不由浮出怒色来:“祝令,这是什么意思?”

常校尉对祝缨之观感相当一般,但是他不说话,看着裘县令去碰钉子。

祝缨道:“从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赶紧说:“你们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儿,我只是个粗人,你们有话进去好好说,我们听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说,你现在想撇清是来不及啦,不过刺史大人估计现在不会跟你计较,算你运气好。

祝缨道:“请。”

冷云在前,裘县令也不敢装模作样拂袖而去,只得跟着往里进。

天亮了,阳气十足,冷云的胆气也回来了,他打着哈欠等裘县令进去。裘、常二人来见了他,他没让二人坐,就让二人直挺挺地站在当地,气氛顿时变僵。

两人独个儿进来了,他们带的人还在外面,祝缨就不怕了,虽然她也奇怪为什么派去的人没有找到县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呐!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声地咳嗽。祝缨对冷云耳语:“您要问裘令,是不是请校尉先坐?民政不归他管。”

冷云指着一把椅子说:“校尉坐。”

接着就劈头盖脸地骂起了裘县令,到了此时他反而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反反复复只有:“尸位素餐!”“有负圣恩!”“要你何用?!”之类。

裘县令被骂这许久,也有些下不来台,本州官员的心里,冷云实在比鲁刺史差着不少。只恨他有个祝缨助拳,才让自己吃了个亏,裘县令也不想就这么认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缨,转而对冷云道:“我等为官一任,当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诱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个什么意思?”

冷云被气到了,深吸一口气,指着祝缨道:“我不是命你办这个案子了吗?他也归你办了!”

裘县令不服:“我有何罪?!”

祝缨沉着脸,大步上前。裘县令个头也不高,祝缨几乎要比他高出一点,闪电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领口往地上一摔!在裘县令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右手一翻,反手揪着他的后领往外拖去。冷云看得有点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脑子也有点呆,都看着。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声:好武艺!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裘县令也吓傻了,像个被翻了壳的乌龟挣扎了好几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着祝缨的腕子自救。祝缨胳膊一抖,又将他抖顺了。

祝缨拖着裘县令一路往黑牢走,将裘县令往“仿官样”一送,裘县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当然也能捂住,不过那得祝缨和冷云愿意,人家凭什么愿意呢?裘县令恨祝缨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争执就下这样的狠手。

他说:“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对我说?却要拿来办我?对我说了,我怎么会不肯办?”

祝缨将他踢到了黑牢里,问道:“你要怎么办?当无事发生?还是当你自己的门面?”

冷云一路跟着看戏,一点也不觉得祝缨这样干有什么不对,他觉得这样可真是解气!只弄几个破管事,算什么?冷刺史觉得掉份儿,恨不得把整个县衙连同黄十二也揪过来上回刑。

祝缨将裘县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处干净的院子。

从黑牢里解救出来的人还没有回家,丁校尉说伤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运的时候手劲大点儿说不定就死了,就还在这里。

祝缨道:“他们是昨晚才从黑牢里救出来的。他们是不是人?他们本该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黄十二将他们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谁安的又是谁?只有黄十二是人吗?别人不是人?”

冷云大声喝彩:“说得好!”

祝缨没有他那么的激动,一来是觉得自己即便激动了,裘县令这样儿更多的还是考虑怎么保命,根本没功夫反醒。二来激动尖声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只尽力大声,这质问其实是说给衙役和兵士听的,他们奔袭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还没完,得给他们提提神儿。裘县令,她是懒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着冷云一起叫好,精神顿时一振。

冷云见裘县令开始哭泣忏悔,有点满足也有点无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审吧。嘿嘿,我把黄十二收押,好吧?这样他就逃不了了,这个案子还是你来办的……”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含糊了,是真的困了,祝缨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们来了会合,拿出个章程来给您审阅,您要不先歇会儿?”

冷云道:“好吧。”他困得连饭都不想吃,随便找了个地方终于睡了。

祝缨又对常校尉道:“这算地方上的事,有劳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抢着卖弄道:“我与老常也是这样说的,祝大人你看……”

祝缨点点头,对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来此办案,如今这儿地面上的事儿,由我暂掌。校尉那里什么事儿要参详的,只管说,我或有处置不及时,一有功夫必给回复。”

常校尉看她这样,隐约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干了什么,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点意难平。本着人在矮檐下的原则,他点了点头:“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这般,思城县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两人客套两句,小吴一路跑了过来:“大人!大人!来了!来了!”

往福禄县调的人来了。祝缨手下使的人比别的人更靠谱一些,连夜赶回了福禄县,将祝缨点的人从床上薅起来,看了祝缨的笔迹,顾同等人二话没说奔驿站选马赶路。此时正好到了。

常校尉压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声道:“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招呼。”

祝缨点点头,道:“项乐,先支柴米给大伙儿造饭,备草料。看看厨下有什么,青菜豆腐也行,有鱼有肉也烧好。寻地方,给弟兄们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马,再安排昨夜当值的,最后给顾同他们。”

小吴道:“我来帮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与他一人领一处。”

祝缨道:“忙完回来,有事给你办。”

“是。”

常校尉本有点觉得她这样示好是客气,也是显摆品格,他也打算稍稍领个情、客气几句。一看无论是昨夜当值的还是今晚赶到的,哪怕累得手在发抖脸上也没个抱怨的样子,忽然服气:“多谢。”

祝缨道:“请。你们,过来。”

顾同等人一齐上前,祝缨道:“林八?干嘛呢?跟上。”

林八郎左右为难,他被叫了来抄他姐夫的家。他知道姐夫有些不太合法的地方,弄到下狱也是他想不到的。讨厌姐夫,可还有姐姐呢?怎么办?还有两个年幼的外甥女呢?

可是祝缨做的又不能说是错,他被同学们一路裹挟,到了祝缨面前他又不肯上前了。低声道:“大人,学生就……不合适了吧?得避个嫌的。”

祝缨道:“你避的哪门子嫌?你们也断不了案!要你们清查户口!自己知道对错就行了,你姓林又不是姓黄。你是福禄县的学生,不是思城县的囚徒。过来!”

又命人单独给花姐等人找一处安静的宅院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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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点的福禄县的县学生也是个无奈之举,就福禄县离得近,她得快点把这事儿理出个头绪来才行,福禄县那儿她还有事儿呢!思城县与福禄县靠挺近,县内识字的人也不多,如今可能还不如福禄县,她实在是无人可用。

人一到,祝缨将他们往账房的院子里一塞:“先在这儿歇会儿。”

她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着闭目养神,大家都累得狠了,站着都能睡着。不多会儿,项乐和小吴把饭也张罗好了。小吴脚踩进来,祝缨就睁开了眼,道:“来了?你们也去吃吧。一会儿我来安排。”

她囫囵扒了碗饭就着一盘菜倒进嘴里,再去冷云那里汇报。

冷云强压着起床气洗了脸,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差不离了,已经有一批人手了。您再忍两天,咱们将这儿理个大概,留他们那些人在这里清查户口之类。您的仪仗和人马都还在福禄县,这么单着来不合适。这里的事儿只是个意外,回去歇息两天,咱们还得办正事儿呢。”

“啊?”

“宿麦。”

“哦!那这儿?”

“让他们先在这儿接状子,我先回去把李福姐的案子给判了。”

冷云点点头:“你以前办案也这样的?”

祝缨道:“我性子急,也是怕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这才没有思量就请您一块儿来的。”

冷云连着累了两天,脑子已经浆糊了,道:“你弄吧。”

祝缨道:“我打算让福禄县的县学生过来襄助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思城县的吏员暂时停职不用,比着黄十二的账目,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戴罪办差,有劣迹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有缺额就招新的。让常校尉维持一下秩序。至于官员,还是要上书朝廷的。我将案情查清,大人看怎么判。事情有点儿大。”

只是个土财主隐田隐户是没什么的,私设公堂很难说后续是什么。

冷云道:“好。”

祝缨犹豫了一下,冷云道:“有话就说。”

“咱们得加把劲儿,我奉您在秋收前把南府走一走,看一看,才好安排宿麦的事儿。得抢在秋收前。秋收之后您就没功夫了,得收缴全州的钱粮、核对数目上缴朝廷。还要应付吏部的考核。您、别驾、长史,得有一个人过去。”

冷云道:“你要是在我那儿就好了!”

祝缨道:“我先为您把这儿的事情办好吧。”

“好。”

又过一天,南府的上司才和南府驻兵的梅校尉一同领兵前来。两人都是累得不行,自己赶路和带着大队人马还要维持好秩序是不同的。他们也不敢抱怨,到了之后也是由祝缨接待。南府上司对这个下属是没脾气了,梅校尉则是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白脸。

祝缨低声将事情介绍了,说的是案中案引出来意外发现的。

上司吃惊地说:“怎么这般大胆?各县还有这样的人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祝缨道:“别处不知,福禄县那里下官新近派人打听到的,以前也有这么一家大户,还没到私设公堂的时候,被前前前前任知府以造蛊毒害人的罪名给砍了。一家子流散,所以福禄县富户有、小富颇多,巨富却是还没来得及再有一个。事情不光彩,方志里也没记着,是老人口中传下来的。”

梅校尉听了无语,上司又低声说裘县令也是倒霉。

祝缨道:“黄十二按月给衙门补贴。”

上司哑然。

祝缨道:“冷大人这两天几乎没睡,脾气有点急。”

“知道。”

上司到了之后又被冷云骂了顿:“你在南府也不知道这个吗?还要我来管?”

上司道:“自从前任知府走之后,本府再无知府了……”

冷云就想接着骂,忽然想到再往上就是刺史了,他冷静了一点,道:“人都带来了么?你们也帮着办案。”

上司明白,这事儿冷云肯定更信任祝缨,便将人交给祝缨。

祝缨以一县令命令府衙的官员,她自知自己身份差着点,请上司也来坐镇。上司道:“我如今也有个失职之罪呢,不好,不好。”

祝缨道:“下官连一县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黄家在福禄县还有隐田。一县尚且如此,何况一府?大人,赶紧把案子办了,才好有话说。”

上司发几句牢骚,被说了两句,也觉得形势比人强,只得跟着一起干活。祝缨冷眼看着,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级,三人一处说话,也问要他们干什么。祝缨道:“稍等。确有一事需要几位相助。”

其实最好是不要用的,因为人家是军,这里是民,地方官随便支使军队,这也是容易犯忌讳的。祝缨给他们先找理由,是因为黄十二郎家有庄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够。由祝缨拟稿,冷云加印,往朝廷补一道手续。同时由梅校尉那里也补一道手续,将所有文书办全。

如此一来,两下责任都撇清。再请他们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时,之前派去找裘县令的人终于回来了——他迷路了,因天黑,闷头赶路,不小心拐弯的时候拐错了,差点跑出思城县,再折回来就晚了。

分派已定,连熬了三天,祝缨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给李福姐一个交代。

次日太阳照到窗棂子上,祝缨起床,推开门,小吴端着水盆走过来:“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

各处文书也发到了,董先生不顾老迈,带着仪仗来找冷云,刚进门。

祝缨道:“走。”变化来了,冷云的仪仗到了,再拖着大队人马回福禄县就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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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缨是故意的,到了黄宅之后他还想进言,先问衙役打听经过。听说了“私设公堂”之后,就不再说类似的话了,又听说“隐田隐户”他就更不提什么案子,只说一句:“这是好事。”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问冷云跟朝廷说了没有。冷云道:“都办好了。”

董先生还要问,冷云不耐烦了,幕僚问得太多了!

祝缨便在此时到的,她与董先生见过,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见她能讲道理,打算一会儿与她私下聊聊,也对她很客气:“大人才是真辛苦。”

两人客套几句,小吴跑了过来:“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黄十二!”

祝缨骂裘县令的话这几天也传开来了,黄宅里被关押的男女仆人里也有要告的,外面的佃户也有要告的。正好又来了不少书吏,祝缨就让顾同统计这个。

冷云笑道:“你说着了,果然有案子了。”

他们又在思城县停留了数日,将黄家宅子抄完,东西装车。祝缨请梅校尉留下人马看守黄家大宅,尤其将“仿官样”给看管好。留顾同在这里继续收状子,将县学生等分往各处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却与冷云等人到了思城县衙,到了也是先封账,再清查。此时有董先生在,比祝缨一个人又便利许多。祝缨借机与冷云看一回思城县的田亩等,冷云看不出什么来,祝缨比照着黄家的账簿倒是看了出来。黄十二郎的田产只有三分之一在县衙的官册上。

所以福禄县有传说,他有思城县一半的土地。其实都是约数。

冷云在思城县公然收状,初时也没有人肯告。这事儿祝缨有经验,先将黄家大管事的人头拿出来在城里游街,次后果然接到了状纸。

冷云正在兴头上,来一份他看一份,后来渐渐看不过来。告状的百姓也由准备好状子来告状变成结伴空口喊冤,祝缨又调了文书来记录。

冷云越看越是惊心:“一个人怎么能做得了这么多的恶事?我非办了他不可!”

祝缨道:“那就回来再看吧,咱们先到南府。”

冷云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缨道:“接到的状子太多,等他们都告完,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整理出来,怕是要一个月开外了。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咱们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辖四县,您已看了两个了。另两个看完,那边案子也差不多了。”

其实是一个半,因为思城县的情况还没统计出来。

冷云想看案子,他亲自督办还受了累的案子不马上有个结果他浑身难受。

董先生却另有想法,他是办钱粮的人,以为钱粮更重要,努力劝冷云:“您一直说祝大人办事清楚,现他有建言,您也听上一听才好。办案的事儿,人都抓了,到时候一气审下来岂不痛快?”

冷云这才同意往南府去。

这一路就由上司来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缨跟着冷云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县令是这么对鲁刺史的话,鲁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鲁刺史有点冤。如是走马观花是看不出太多的东西的,冷云看不出来,就是祝缨,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转完南府所在之县,又往王县令的辖区看了一看,再转回福禄县。冷云不喜欢思城县,他倒想还在黄家大宅那里审黄十二,那里又无合适的地方,总不能到“仿官样”里审吧?且有个裘县令,不能太过羞辱朝廷命官,还是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来审他。思城县正在整顿,冷云就选了福禄县。

祝缨离开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个月才得回来。

她一回来,县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里。黄十二郎被抓之后,林家也跟着哀声叹气的,不少乡绅也有点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云让抓的,祝缨很快又离开了,现在好了,她回来了。

为安人心,祝缨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开审一审黄十二郎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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