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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头天晚上听到狼嚎的发了狠,想要女儿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尝没有一点豪情,以为既然女儿有这么多的手下,他也可以跟着出城看看热闹。打猎嘛!在许多手下的簇拥之下,指指点点,一会儿就见着野狼之类被猎取,何等的热血与快意?在京城的时候就常听有贵人“出城打猎”,他却从来没有条件尝试。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来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预备跟女儿说一声,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兴冲冲地找祝缨,找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了女儿:“老三呐,我也……诶?你穿这一身是要干嘛?”

祝缨道:“打狼去啊。咱们墙是高,有狼在附近还是不安全,打一打,城里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种田,商人也才能安心过来做买卖。”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却坚决不同意女儿去冒险,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着去了:“那你叫他们去就行了,你别去!”

祝缨道:“事儿是我定的,我必得去。”

“那多险呐!狼是畜牲,不认识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还带人呢。胡师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师姐道:“是,老翁放心,我会保护大人的。”

祝大与祝缨白话一阵儿,见说不通,拔腿跑去找张仙姑,要张仙姑一同来劝祝缨。祝缨已换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将桌上的地图折一折带上,提起长弓往外走,胡师姐腰间挂了一排的囊袋,也携一把短刀。两人出门就遇着了老两口来拦。

祝缨道:“意思我都懂,你们瞧,他们都带着兵来的,我要是怯了,以后咱们就没法儿在这儿立足了。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坏人,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我这也是开荒呢。”

张仙姑什么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像有人拿一块大冰块塞进了她的肚子里,又沉又冷。自打见到别业,她就有了一种“可以放心了”的感觉,今天却被告知还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么还得拼命啊?”

祝缨笑笑:“怎么是拼命呢?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号人,不怕的。不说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

老两口担心地留了下来,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猎”这样的新潮事了。两人都记起了在朱家村时的日子,朱家村里不是没有好人,但是他们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气。

二人忧愁地看着祝缨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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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书房,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前面议事厅。

路上,胡师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担心您,要不……”

祝缨摇了摇头:“我是必得亲自去的。”

她已将石头城这里交给项乐梳理,命项乐从石头城里挑出二十个男子。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经验。祝缨的计划里,除了建城、招人、开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条必须抓紧执行的计划:尽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没有刀,是守不住基业的。单凭“会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让大家愿意与她坐下来好好说话、保护她的财富的。不主动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里立足,最大的保障还是朝廷那并不会为她动用的兵马。几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余威仍在,虽然留下了“奸诈”的名号,但是也震慑住了山里各族不至于动不动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缨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苏鸣鸾与她捆绑得比较深,或许不会背叛,但新附三县就没那么紧密了。

石头城建了,人口也越来越多了,荒地也开始地了,那就是时候弄点儿私兵了。然而她于领兵、练兵是一窍不通,从来没有参与过。梅校尉给她展示过了军营里的布阵等等,还给她看了操练之类。她只能看到其表,内中种种运转并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几个能拿棍儿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会拿棍打劫。兵还得会配合,还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严控的。

这些都得设法解决。

听到了狼嚎,祝缨的心思就活动了起来,她想试一试召集人手,一是“练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当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时也能够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见她打定了主意,胡师姐便不再劝,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才进议事厅,苏鸣鸾等人去外面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归,项乐匆匆进来,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别业里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带来看看。”

“是。”

项乐就从石头城里选人,石头城里现在有近四百户人家,不到两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个成年的男丁——没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从这些人里选出几十人,作为石头城的巡逻队,如今又选了二十人。共计选出了近百人,这个征发即便在山下宽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缨与项乐来到议事厅前的广场上,看了这二十个人,他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每个人都有衣服、有鞋,虽然穿得都不怎么整齐,更不可能成套。他们各自携带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带棍棒的,也有带弓箭的,也有带砍刀的,也有拿着削尖的长竹条的。

与此同时,祝缨带来的衙役和白直们也集合了起来,他们穿着整齐的号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缨走近了一些,问才住过来的居民:“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之类。她换了两三种话,发现这二十个人里,一个会说官话的也没有——这是肯定的,大部分会说一些各族的话,有两个能从打扮上能明显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问这两人:“这里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们怎么不去寨子里呢?”

两人是一对父子,那位父亲说:“我小的时候,我阿爹惹怒了头人,我们就逃了出来。再没回去过,在山里打点鸟兽,种点豆子也能过活。”就是苦了许多,他有七个孩子,死了三个。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个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缨道:“这样啊……”

此外还有一个会说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缨的兴趣,路果和喜金都还不怎么会讲呢!

男子道:“我以前给山外的商人带路,带他们过山到那边做买卖。”

祝缨点头,又细看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都有点紧张,说:“好用的!我们用得顺手!”语气里带点儿惶恐担忧,有点怕被赶走。冬天正是日子难过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个地方存身,并不想离开。

祝缨没吭气。

“养兵”不是费钱,而是烧钱。这才二十个人,将他们的兵器、衣服统统换一遍开支就不小了。

一个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动力他就得吃饱,要操练他就没功夫种田,得有人供养。这还只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骑兵,还得养马。山中用到骑兵的时候不多,但骑手在传递消息方面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亦兵亦农”,农忙时开荒,农闲时训练。平常就将城里的壮丁组织起来,轮流巡逻。时间长了,人也熟练了,等以后人口多了、粮食多了,再重新理会。无论是朝廷还是五县,基本也都是这样,平常只有数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征发。

谁都养不起太多脱产的壮年男子,即便是现在这个数量,也还得有军囤做补充。

祝缨道:“回来有收获,狼肉我拿一成,其余都归你们。狼皮你们一人一张,有多的我再拿。”

她换了两种语言说完,二十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够早点拿到手,趁着商人还没下山,又可与商人交换一些东西,这个冬天他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至少接下来两个月能松一口气了。

祝缨则想:要给石头城定一定“例”了。

这个比公约要方便得多,这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

祝缨这里检视完了人手,苏鸣鸾等人也将自己人集合好了。他们都不曾带人进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广场上。

祝缨等人出去,身后有些人见到了这些头人有一点畏缩,又都站好了。苏鸣鸾等人的随从比石头城的二十个人看起来要好不少,他们的衣服比较整齐,所携带的武器看起来也更锋利正规一些。

祝缨扫了一眼,对项乐道:“你带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让家里人出去。说破了天去也不许跟来。”

“是。”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咱们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晚上依旧回来,商议一下接下来怎么干。然后就一气扫荡完这一片。”

方案比较保守,五人却都说:“好。”

祝缨又讲了猎物的分配方案:谁打到的归谁。

他们也无异议。

祝缨问道:“山里行事你们是行家,大伙儿都说说怎么动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出来。

他们也经常组织狩猎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头行动。百来号人同时进行,算队伍复杂的。

在这深山密林里,狼群较小,狼的体形也不太大。见到大队的人出动,狼一般不会上前。但是落单的人又很难干得过狼,她们这一次是要用另一种方法:带上各族的好手,循迹掏窝,围剿平推。

山雀岳父年纪最大、经验最足,他说:“就这一次是不能扫荡干净的。谁家寨子里不时常打猎的,山里的狼也没见绝了种,还是年年闹。有时闹得大一些,有时闹得小一些。”

祝缨道:“每年农闲,我也带人打狼,总不能一直躲着。”

山雀岳父见她不要求一次将狼杀尽,就不再说别的了。

他们又各出几个好猎人,带着大队往山中进发。

打头的是喜金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长得很结实,穿着一双皮靴,背着弓,手里提着一把刀,道:“我来引路。”

在他的后面都是几家的好手,祝缨与苏鸣鸾等人都在后面,她们的身后是另一半的随从。祝缨见这些山中猎人,有部分箭头是铁制,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铜箭头,另有一些人的箭头是骨制或者石制的,并没有全换成铜铁。

他们的刀倒都是钢刀。

走了半天,前面的猎人就做了个手势,说:“这里有,都别出声,也别动。”

他们几人先循迹向前,等着他找到了狼再发出信号。过了好一阵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打了个手势:“前面,两个。”

他与几个猎人轻轻地上前,祝缨也下了马,尾随他们。苏鸣鸾与胡师姐都劝她:“前面危险,等他们回来吧。”

祝缨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带着五家人一块儿上吧?她的地盘,最后还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着,小心地学着猎人们的样子,看他们怎么走路,都走什么样的路。阿苏家的猎人悄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的旁边小声介绍:“人有人路、兽有兽道……”

说了一长串之后,前面的猎人终于回头说:“别说话了!快到了!”

他们安静了下来,猎人们上前,忽地,狼嚎声起!

胡师姐抽刀拦在了祝缨身前,祝缨也拔出了长刀,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前面的狼不再嚎叫而是出发了呜咽。猎人们呼喝着,祝缨看到两条灰影扑向了猎人!

猎人虽然多,与二狼也缠斗了好一阵儿,终于,一狼发出了哀鸣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个猎人下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接着一刀结果了它。

祝缨一直在关注地看着,心道:还好,就两只。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开始启程回石头城。他们将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条棍子从中穿过,像抬猪一样抬着,队伍进了石头城。

此时将近晚饭,城里一天的交易已结束,空旷的石头城内有不少人在闲蹓跶。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安全又宽阔的场地供人散步,有一个护卫武师一时兴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来同行喝彩,他们又各施自己的绝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还有互相切磋喂招的。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城楼上的人看到祝缨这一行人打着火把过来,高声问:“是什么人?”

祝缨这边胡师姐说:“二郎?是我们!”

项乐对下面说一句:“自己人。大人回来了,把东门关了吧!等大人进城,再关南门。”

然后匆匆下了城楼来迎接。

出动了上百号人,打回来两头狼,主要还是五、六个人的成果,仍是引来了一些商人的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大人果然是个实干的人。”“爱民如子岂是虚言?”“还是跟着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也都是出来看武师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来,也有人认出来后面有他们的家人的,有叫儿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里更加热闹了。

一行人进了祝宅,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进了议事厅,喜金就主动将两头狼献给了祝缨。

祝缨道:“谁打的算谁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两人一番推让,郎锟铻道:“这是第一天,猎物应该给最尊贵的人。以后还有呢。”

祝缨这才收下了,说:“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并不好吃,他们将两头狼都剥皮取肉,象征性地烹制了一道菜,其余菜色还是惯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还要出城,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较早。祝缨却又叫来了项乐,询问他石头城内的事情。

项乐道:“按归记载,一共三百八十一户,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幼童若干……”

这些人的年纪多半是模糊的,“山中无日月”,许多人不记得生日,山中也没有很规范的历法。即使记性好的人,也不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等记事之后再数看过多少回花开,也就只能大概估个年纪。

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种与山下贫民差不多的情况,既不识字、也不怎么识数,有时还能数岔了。

项乐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祝缨道:“打上灯,咱们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们。”

她与胡师姐、项乐二人悄悄出了府,只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儿,祝缨留了一张,又携了一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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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势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缨仍是尽量给它规划得整齐。

居民居住的坊尽力四方,坊内街道也划得比较整齐。因为人少,交易日又热闹,石头城这里的“宵禁”执行得并不很严格,坊门是开着的。

三人走了进去,只见有些屋子里透着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项乐低声道:“这些都有人住的。”

这里的房子祝缨只提供了一些简单的材料,每户因为按照人口来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间正屋加个院子。有的干脆没有院子,就临着坊内的小街盖着,开门就是街,进门就是屋。祝缨也穷,他们也穷,修完城墙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缨现在还等着官糖坊的利润、明春的宿麦缓解囊中羞涩。

项乐道:“我白天就来看了一眼,这里也有里长。”他们也照着自己熟悉的习惯,将住户编号,五户、十户设个里正之类。一层一层的将话往下传。主要是选家里男丁多一点的,因为要用到他们维持秩序。

他们进了一户里正的家,这人就是之前跟随打猎说自己给商人带过路的中年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妻,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还有偏屋。

大门一打开,祝缨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等着。里正搬来了椅子,喊儿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灯。

祝缨道:“无坊,等他们来了再说。”

听说她来了,许多人又过来围观,墙头上一左一右两排的脑袋,还有人扎了火把,把个小小的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齐了就往门槛上一站,说:“白天得了两头狼,虽不是咱们亲自打的,不过金县令送给我了,我说了要分给大家。”

里正道:“咱们没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缨道:“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张狼皮,另一张在这里了。要裁了分给你们也是无用,先给你们看看,寄存一下,等这个月打狼完了,一总来分。”

人们听她这么说,心道:大人跟传说的一样。

祝缨这么通情达理的,还跟他们解释,反而让他们有点迟疑,都含糊说:“好。”

祝缨道:“莫将人家墙压塌了,都回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项乐又吆喝一声,人潮才渐渐褪去。祝缨心道:功夫用在哪里,哪里能看着见。福禄县的百姓听我的话,别业这里反而更听项的,可见我之前没在他们身上下太多的力气,这样可不行。

她笑着问里正:“方便进屋说话么?”

里正忙说:“大人请。”

祝缨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与里正细谈,问了他的来历:“我看你与他们有些不同。”

里正道:“小人家里原是南府人氏,因开罪了黄家,只得逃到山里。在喜金家的寨子里住过几年,唉……他看了小人家里的手艺,要给他做奴隶,小人家里只好往深山去,也不敢与头人家相处了,就自家人过活。”

“思城县人?”

“是,小人也姓黄。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县就好了!”

黄里正家有个木匠手艺,祖传的,家里还有二亩地,自己种粮自己吃再有个手艺赚点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黄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很近。黄十二郎他爹要扩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别家的宅基地。

黄里正家不给,还要跟族里控诉,黄十二郎他爹并不比儿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占。逼得黄里正的爹带着老婆儿子跑了。

因为有点手艺,黄里正拐了寨子里一个跑出来的姑娘,也算有个家。他家原是庄稼人,在山里辛苦开出一点薄田,他又给商人当向导之类,勉强养活了几个孩子。一听到以前见过的商人说有石头城的消息,他就跟着商人到了这里,一看之下马上决定搬过来!

不为别的,就为官府一个月一次办大集,许多商人都跟着祝缨进山不自己走了,他给商人当向导的活计就锐减,眼瞅养家困难了。

说的时候却还是要说另一个原因:“咱信得过大人。”

项乐道:“他来别业最早。”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他现在的生计。黄里正道:“也在咱这城外开几亩薄地,今秋已收了几石米,再做些杂活。”

祝缨又问他石头城的情况,问他怎么看的。

黄里正小心地问:“大人,小人听他们管这里叫别业……真的是大人的别业么?”

祝缨点了点头。

黄里正舒了一口气,道:“要是大人的庄园,咱们就扎根在这里、投效大人啦。这要是新设的县……”

“你就不愿意了?”

黄里正苦笑道:“那就听天由命了。这里四面都是獠人,没有大人这样的人物……”他说着,摇了摇头。

以各族之间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况来看,也确实不能说各族之间亲如一家,是是热情友好的。朝廷往这儿放一块飞地?各族未必会甘愿接受。

黄里正他们为了眼前安全,也还是会搬过来的,但是对未来就不会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员,像祝缨这样的并不多。反倒是许多地主与官员关系不错,兼并起来肆无忌惮,就怕自己辛苦开出来的田,又要被别人收走了,还要服极重的役、交极重的税。与其这样,不如投到祝缨的名下——这也是许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员门下的一大理由。

黄里正又说:“索宁洞主、艺甘洞主偷偷地来看了好几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缨与他聊了一阵儿,又询问了一些山中和石头城中的情况,渐渐地对石头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黄里正家,她将这处民坊又转了一圈,期间还遇到了一个打更人。

第二天,祝缨又带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学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这一天依旧的收获是两大两小,一窝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猪,一头大猪带着七、八个小猪。

这边的猎人围了上去,有经验地追逐、将大猪和小猪分开。小猪很快被拿下,七、八个人对着大猪围上去,远远放箭,将野猪打得直哼哼,却不见野猪流血。

野猪一个冲刺,拱开了一个猎人,扬长而去!

胡师姐低声道:“我们以前走路的时候,人要是多,还不太怕遇着狼,但是怕这家伙。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缨看了看被拿下的小猪,道:“有这些也够了。”

回到石头城后,她得空就换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里转悠,有不少人都认出了她。也有认不出的,她就说自己是商人,跟过来做买卖的。遇着两天下雨,祝缨早上同五家再议公约的内容,下午就还是出去晃荡。

如是十日,祝缨便收手不再纠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点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围猎,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没有二十张!她只得将二十人召集起来,将七张狼皮给他们,数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将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欢腾了起来。

黄里正趁机建议:“将狼皮卖给商人们,得到的钱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给他来交涉。

那一边,商人们的交易也陆续结束,商人们都收拾包袱,等着祝缨带他们回去。有人收了这些狼皮,给黄里正算了钱。都想,这回应该能回去了吧?

祝缨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办!

她召来了民坊的所有里正,到她的大宅议事厅里开会——她要宣布一下这个别业的“法”。这个不像公约,不用跟别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对且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关于户籍、田亩的统计,各家要如实申报。然后按照这个统计来征税、征役。

这一条只要是“有主”的地方,都这么干里。

黄里正问道:“那……不知大人要怎么征收呢?”

祝缨道:“按人、按户、按财产。”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税,那是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农税就得收了,不然她怎么维系这座城?维系不下去,大家一拍两散?

她的规定是这样的,如果各人自己开荒,她提供农具、种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账,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税。然后居民还得承担一定的役,比如巡逻、上城楼站岗之类的类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补城墙、修水渠等等之类的徭役。开出来的田,他们自负盈亏,税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为她开荒,算她的佃户,什么都是她的,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样的,要多付出一些为她服务的徭役。比如给大宅当个门房之类。周围都是荒山,她划定了地方,佃户去开。

此外,无论是田地还是石头城内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来是她经营的城、给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随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则不得出售。

如果是猎人之类不会种地的职业,想学,也可以,照着前面两类。但是如果不种田,不交粮,就得从别的地方补回来,比如服役你得久一点,有打狼之类的活,得跟着干。有巡逻山林的差使,也得干。

如果有人经商,与外人的交易,比如现在进行的每月一次的这种集市,还是不收税。但是如果是卖给本城居民的,得收税。祝缨决定再设一个集市,以作区别,那还是什一。开店,比如旅店、茶楼之类,也是要纳税的。

在别业里,因为周围都是不同的异族、如今城里的百姓也有许多是各族人士杂居,与山下的律法并不通用。具体的细节,她会逐一说明。

里正们也不懂这些,黄里正这样的还能稍稍听懂一点,各族散户都听迷糊了。但是有一条他们是明白的:比各寨的头人善良太多了!

头人要你干活,顶着星星也得爬起来,大人居然每年只用大家一个月。

黄里正等人则认为,祝缨是地主和官吏里最宽容的一个人。

黄里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样就怎样。”

祝缨准备了许多的条目,自认想得已是比较周到了,不想最后换来了这么一句话,她有点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回去告诉街坊们,以后照这个办。对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开荒嘛!但是役,得服。”

里正们欢呼了一声:“是!”

——————————

里正们走后,祝缨又对项乐道:“这里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码要些能写会算的。会看秤的。不然怎么收税啊……我总不能调了祁先生过来给我收税吧?”

“是。”

祝缨又说:“将县令们请来吧,我还有话要对他们讲。”

“是。”

不多时,几个县令都到了。祝缨也不与他们废话,直接说:“在别业这些日子了,我也该回去准备过年了,动身之前还有一件事。”

苏鸣鸾问道:“不知何事?”

祝缨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别驾、有长史、有司马之职,别驾已经有了,现在缺长史、司马,这两个职位该由各族出人。”

五个人里有四个半是听不懂的,苏鸣鸾也是半懂。祝缨只好又解释了一下什么是长史和司马,又告诉他们,梧州刺史府的官员,三分之二得是他们各族的人,但是由于他们不识字,许多事儿他们管不了,所以六曹等还是由现在的官员担任。这次定出来的副职,也是摆设。

祝缨道:“然而长史、司马,也该能说会写。”

郎锟铻指着苏鸣鸾道:“那就只有她能行了吗?”

祝缨摇了摇头:“长史、司马不是世袭,这是全州的,你们谁也没有整个儿的梧州,对不对?而且,山外的官员我都不让他们管山里,山里的这两个职务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羁縻官不领朝廷的俸禄只收赏赐。”

苏鸣鸾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轮流来做,每任三年。这样,我这儿做了五个签,上面写着从一到五,你们来抽签。”

“一先做吗?两个官都做?”

祝缨道:“先抽签,确定自己是几,我掷骰子,掷到了几,抽到这个号的县就出一个人来做这个官。比如掷到了五,就是五号家先做,然后是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这样还算公平吗?”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觉得可以。

他们先抽签,喜金抽到一、山雀岳父二、苏鸣鸾三、郎锟铻四、路果五。

祝缨掷骰子,先掷出了个六点,她说:“六点不算。重来。”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苏鸣鸾家,祝缨道:“这次长史是阿苏县的了,苏县令举荐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掷,出了二,是山雀岳父家,祝缨道:“司马是顿县出了!也一样,你举荐,我上奏。”

没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气,都说:“可以。”

祝缨道:“再咱们就回了?下次见面,要到明年春天啦!”

众人都很不舍。

祝缨没提一定要把公约现在就定下来,明年再接着议嘛!至于奏本,她不打算写是自己抽签扔骰子定的次序,就只说“轮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苏鸣鸾带着女儿来见她,说:“义父,这孩子就交给您啦。”

祝缨道:“好,反正年前我还给你送回去,年后到别业的时候再带走。想好了要荐谁么?”

苏鸣鸾微微皱眉,问道:“我心中有些犹豫,想请问义父的看法。”

“担心你大哥?”

苏鸣鸾也不藏着,道:“对。”

“行,”祝缨说,“三年之后卸任了,他身上也还有个品级。”

苏鸣鸾笑笑,道:“他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我看着也很难过。”

祝缨道:“你做家主,比他强。”

苏鸣鸾又将女儿领出,再次清点女儿的行装。

祝缨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苏老封君。苏老封君道:“谢谢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当然会尽力。阿嫂觉得满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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