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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陈述听着可怜,李某的话听着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听到他的用词大皱其眉。再看被牵涉进来的杨坊主,绸衣玉佩、一脸茫然,心里已有了倾向。

祝缨却颇为仔细,又下令将携父尸来告状的王家邻居又叫了过来问。

王家儿子、儿媳都穿着孝,因走得急忙,孝衣没有来得及好好缝制,长布中间划道口子,脑袋一伸,腰间拿草绳一扎,一件孝袍就成了!他们也带了点轻伤,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男人一边哭一边嚎着叫爹。

祝缨又拍了一下醒木,衙役大喝!两人哭声立止,祝缨问道:“你们如何与本案有关?从实说来。”

男人头上扎着白布,指着自己脸上的一处红肿的伤口说:“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务农、老实本份,往年辛苦,这二年遇着大人这样的青天,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儿,今年才翻新了房舍,想着好好过一个年,哪知他们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烧了,大人您瞧,我这就是屋顶烧着的梁掉下来擦着的!幸亏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里出双棺了!呜呜……”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声抽泣着,给他的哭诉伴奏,十分之凄凉。

衙门外已围了许多的百姓,这不比庙会好看?一个一个抻着脑袋往里瞅。

祝缨又唤来了医学博士和仵作,医学博士道:“经查,确有烫伤。”又指旁边还有数人,也是烧伤和烫伤。再指死去的王氏的两个兄弟身上有刀伤,一个邻居是被殴伤。仵作道:“男尸头上有伤,口鼻、喉内各处有烟灰,为窒息而亡。”

推测,这死者应该是火起的时候逃跑不及,在哪儿撞着了脑袋或者跌倒之类,没有能够爬起来,然后被呛死了。

花姐、小江两人也上了堂,脸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阶下站着。花姐道:“有四名女伤者,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面上有伤,二人被火烧伤。”

小江的汇报就简洁得多了:“七刀,刀刀毙命。”

郭县令大惊失色:“死了七个?!!!”完蛋了——

祝缨和王、李等人都看着他,郭县令还没醒过味儿来,小江冷静地解释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杀了她。”

郭县令还要再说,猛然发现祝缨也在看着他,他打了个哆嗦,突然之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太紧张了,失了冷静。忙掩饰地咳嗽了两声,说:“你接着说。”

李司法想把郭县令揪起来摇一摇:死因都说完了,你还要她说什么?

小江道:“除了刀伤,身上还有淤青,伤很新鲜,应该是最近受的伤。她身上还有一些旧伤,额角一点,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结痂脱落,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伤的,也不确定是怎么造成的。存疑。尸格在此。”

李司法很自然地问了李某:“你平素殴打妻子?”

李某道:“人是苦虫,不打不老实。”

李司法一噎。

祝缨却问堂下死了父亲的那个苦主:“你看得实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还有别人?”

苦主大声道:“有的!”

祝缨又问李某:“有人与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凶吗?”

李某倒也不瞒着:“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着家的贱人,防着她家拦着不让,是得叫几个自己人的。”

“都是什么人?”

“我兄弟啊。”

祝缨道:“是什么人?名字?”

李某这才意识到不对,道:“忘了。”

忘了啊?那就好办了!祝缨扔下一根签:“二十!”

一声“二十”听得衙役们如见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没有打人了,这熟悉的“二十”好久没有听到了。

好嘞!

衙役们将李某扳倒,拖到衙门外面,一条板凳一横,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见状,人人称意,又跪着大呼“青天”。

李某见祝缨是真的会打人,看她又要接着打,忙说:“我招、我招!”却又哼哼唧唧的说不清楚。

王家村的人忙说:“大人!杀人偿命,小人们的房子也叫他们烧了,他不招,我们认得他带来的人呀!”

祝缨问道:“果然认得?”

王家村的人一面叩头一面说:“果然认得,不就是他的几个本家兄弟么?”因为两家做亲,迎亲、送亲之类两家人都是有接触的,不能说个个认得,几个常见的熟脸儿还是能认得出的。

接着,祝缨又命杨坊主交出杨氏糖坊的花名册,照着名册找人,询问死者与李某在糖坊时的事情。过年,许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乡下人。在城里住的只有五个人,祝缨都命拘了来。拢共三男两女。

祝缨先问:“你们在糖坊各司何职?”

三个男的里,有两个小管事,另一个是照顾糖坊内的牲口的。两个女的都与王氏一样,是给块糖包糖纸、散糖称重包装、兼做坊内杂事的。两个小管事一个四十上下,一个二十上下,马倌三十来岁。两个女的都是四十来岁,看着比孟氏、王氏显老一些。

祝缨问:“认得这个人么?”

五个人被传到衙门之前已听说了这个事,往李某脸上一看就说:“认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么?”

祝缨道:“你们见过他几次?他如今脸上有伤,你们就能一眼认定了?”

其中一个女子口快:“养不起老婆还往主人家闹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窝囊废没个窝囊废的样子,所以记得住。”

堂上堂下一阵的笑,过堂果然比庙会好看。

祝缨又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初见李某时的情况,这个就由年长的那个小管事来说了:“记得真真的!上门讨工钱的不是没有,他闹得尤其可恶!绿豆里一个大苍蝇,怎么能不记得?”

李某又不哼唧了,说:“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当然会向着他说了!勾搭着别人家的老婆不着家,能是什么好人?他们的话也能信?”

年长管事大怒!

他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地,对祝缨道:“大人,梧州城里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经的事,正经的人!”

李某道:“拿了钱在外面浪,算什么好人?”

祝缨嫌他抢嘴太烦,又让再打他二十个板子,李某终于不说明了,在一边小声呻-吟。

小管事对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鉴。不独是女工有人上门讨要工钱,也有一些男工,他们挣了钱就拿出去吃喝嫖赌了。他们也有父母妻儿,有家要养,堵门讨要工钱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这些都好打发,咱们早有定例的:事先讲定,将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钱给男工的家人。

女工绝少胡乱花钱,不过她们家里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儿的人,咱们坊里也不能轻易处置了。也都各依情势讲定,或全给,或给一些。只有他不行,他来了咱们坊里闹事,可打翻了一锅上等的糖浆,还误了坊里交货,我们倒赔了主顾一些钱。这不得他赔么?就讲定从工钱里扣。”

城里女工不少,不过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里帮佣,诸如洗衣服做饭之类。专到一个坊里做工的,比较少,有也是绣活之类。梧州的糖坊都是从项家糖坊的模子——其实是祝缨定的模子——而来,项家糖坊先行,祝缨对项安讲可以雇佣女工。项安自己就是个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后来的也就学着样子。

用着用着,也都觉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确实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细,三是省钱。有些女工顺手把地都给扫了,至于厨下做之类的活计,都能抽两个女工兼着给干了。女工的工钱也不如男工多,明面上的理由是力气不足,不能干重活。实际上还是想省工钱,重活固然男工干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儿女工干得比男工还要好一点,但不会因此给女工开更高的工钱。

女工的工钱本来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只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属于耍赖了。

小管事说着,递上了李某打的欠条。

祝缨当即下令,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认的几个同党之外,还要将李某的邻居们也拿了来。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现场,这一队是江舟牵头,一是看损失情况,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来。

众人领命,祝缨命将嫌犯收押,尸体先放到停尸间里,苦主则暂时在城内安顿。

其他人还家。

“退堂!”祝缨说。

————————

退堂之后,大门一关,外面百姓这个新年可有谈资了,纷纷交头接耳。也有知道杨家糖坊的,有问杨坊主是不是那样的人。也有人猜,杨坊主或许看不上一个村妇,但是管事呢?坊里的其他男工呢?

也有不少人骂李某真是个废物,养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来挣钱他还要捣乱,真是没救了。

又有人羡慕地说:“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动,叫老婆养家。”旁边就有人说:“你也想啊?瞧他那样儿,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过了。”

还有心疼孩子的,说这下亲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刺史府里,退堂之后祝缨等人并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开个碰头会。

一众人往签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还在门外站着等着,她们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之前是帮着花姐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墙根。花姐出来看到了她们,说:“你们顺着那里,先到后面,找杜大姐,叫她送你们出去……”

祝缨看到了她们,问道:“这就是你的学生?”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缨点了点头:“今天你们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们过去吧,从那边走,叫外面人看着了又要围观她们询问安新情了。案子还没定下来,你们两个出去了不要讲。”

两人忙答应了。

王司功心道:咱们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细如尘。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脸都挂了下来,只有祝缨表依然如旧,问道:“都说说吧,这个案子你们怎么看?”

李司法道:“当然是要严办,观李某绝非良善之辈,迁怒纵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搅局,还不止一条人命,还纵火,称得上是性质恶劣了。

祝缨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关天,该严办!”

郭县令道:“下官也是这个意思。不、不过……”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郭县令这大半天脑子都在飞速地转着,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比刺史还厉害的查案断案高手,本州估计是没有的。但他也不能什么事儿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条:“大人,这案子的时候不好,且又是这等事,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详细说说。”

“教化……之类的。大人,这案子的时候太不讲究了,又涉人伦,不宜让它闹大。大人年轻有为,仕途正顺,梧州新设实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红的。”

王司功看了郭县令一眼,心道:你长进了啊!

祝缨点了点头,又继续问还有什么看法,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派出去的衙役还没回来,目前情况也就只能说这些了。

花姐和小江也跟着进来了,因为花姐的关系,她们俩是被让到了侧方比较靠前的一个位置而不是队伍的末尾。她们也都不说话。

祝缨道:“好吧,先到这里。这个年……”

王、李、郭都自认倒霉。案情其实挺清楚的,在他们看来,除非衙役能够拿到什么惊天逆转的证据,否则也就这样了。看李某的样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还打老婆,把老婆气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岳家去闹事儿。结果玩脱了。

这么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后压一压,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断。但是在梧州,这就不太行。因为他们的刺史是祝缨,等闲不压正经活。

果然,祝缨让他们各自去安抚百姓,案子她要办,这个年也要让百姓过好。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门就开始吩咐:“没有什么大事,都会处置好的!莫要慌乱……”

话说完才发现,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乱的样子?

人们讲着点案子的故事,接着拜年交流各自听到的“内情”去了。

三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了一阵儿,王司功道:“那咱们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三人互相道别,郭县令很快回到了不远处的南平县衙,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啊!不对,他明明兢兢业业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没在城里他也不敢松懈!他可辛苦了!税赋不欠,百姓乐业,南平县的糖坊也给他赚取了不少的利润,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还剩两年了,正要趁这两年多丰润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这个事!

命案发生在他的辖下他就有责任,所以祝缨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别的反对。因为祝缨能够将案子办好,案子办好了,他的责任也就减轻。但是实不宜闹大,闹大了还是脸上不好看。

还有,事情是发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只要摊上了这么个男人,无论换个什么别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内宅帮佣,这事该发生还是发生。但是沾了糖坊,郭县令心里就直觉得不得劲儿。

糖坊可是他南平县的摇钱树。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回来衣服还没换,外面就有人来求见了,来的不是别人,乃是荆老封翁打头,带着两个糖坊的坊主。杨坊主是荆老封翁的姻亲,另一个张坊主也是南平县的头面人物。杨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荆老封翁与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们同往郭县令处求情。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制糖业里还没有冤得那么厉害,主顾有得是,谁都做不完。上头又有一个刺史,曾将他们召集起来“商量”糖价、甘蔗收购价之类。这个法子他们用了几次之后,就觉得有些时候还是有用的,同行之间也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沟通的习惯。于甘蔗收购、糖价公议、工价共议等几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较良好的合作之后,另一位坊主也同意与他同来。

郭县令在祝缨面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们面前,除开对荆老封翁十分礼貌之外,对另两位就没那么客气了。他没好气地对杨坊主说:“你不在家里老实等着传问过堂,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杨坊主也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小心地凑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荆老封翁道:“今天遇到这事儿,心里都不痛快。”

有他一个圆场,郭县令才接了下一句话:“什么事?”

杨坊主道:“还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早些结这个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后就要开工了。如今花名册也被拿了,账本也被调了去看,管事、雇工都不能干旁的,专等断案,委实拖不起。”

郭县令道:“你还支使起我来了?催促大人办案,你以为你是政事堂?”

“不敢不敢!”

荆老封翁又给垫了一句话:“你我皆知刺史大人办案向来又快又细,不过今番挨着了过年,底下办事的人未必乐意。万一拖沓,也是不好。”

过年时他们都送了重礼给郭县令,郭县令拿一回乔,发一发心中的惊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斥道:“你们怎么弄的?弄那么个麻烦头子去帮工,你找不着别人了?别是你们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么毛病!”

杨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再也不找妇人了!不是,我是说,再也不雇这样的妇人了。我就该学着项三娘,有上门闹事的,就不雇。让他们全家都滚蛋!”

这话一扯就扯远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从不拖欠税金,也修桥铺路,也施粥赠药。雇佣贫人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能说积德行善,也得是个问心无愧!要是因别人的官司将我等拖入其中,以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要说唤我等做个证人,责无旁贷,卷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县令道:“又没有问你们的罪!还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条,怎么就耽误你买卖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辖制官府?好大的胆子!”接着转了颜色,对荆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这一趟?大人那里,我自会进言的。”

荆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对郭县令客客气气的,说:“大人说的是,我们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县令对荆老封翁很客气,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对两个坊主却是爱搭不理,摆一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两个坊主出了县衙又对荆老封翁拱手,荆老封翁道:“都是亲戚,何必客气?”二人又赔着礼将荆老封翁送了回去,荆老封翁邀二人进家坐坐,二人又在荆家陪坐了一阵儿。荆老封翁再三问他:“你果与那个女子没有干系?”

杨坊主头上汗也急出来了:“您还不信我吗?我……我房里有人!”

荆老封翁见他样子不似作伪,才说:“刺史大人虽然也会回护些贫户,但也是讲道理的,你果然没有做这样的事,那就无事,你且回家等着就是。不会太久的。”这一点荆老封翁还是有把握的,祝缨的信誉颇佳,几乎不曾见她故意为难人。

杨坊主道:“是。那郭县令……”他也不是很担心刺史府这儿,他其实怕的是别人。

荆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别人。”

杨坊主这再与另一个张坊主辞出了荆府,出了荆府,杨坊主对张坊主拱手道:“张兄,多谢。”

“哪里哪里,老弟真是无妄之灾。”

“到舍下聊聊?”

张坊主一挑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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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宅就在梧州城内,二人很快就到了杨宅。杨宅这一年收获颇丰,为了过新年装饰得花团锦簇。本该是欢声笑语的,现在人人脸上都点勉强。无论主仆,是骂的居多。杨坊主的母亲与娘子两个人坐在正房里已经骂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构陷他人!不得好死!”

杨府的仆人们也骂:“杀千刀的,害我们新年也过不好。”

新年是仆人们一个得赏的好时节,现在这样子,谁还敢讨赏?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后面报信的,其他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脚下,退出、掩门,动作一气呵成。再跑到后面告诉女主人如此这般。

张坊主见杨坊主连仆人也斥退了,问道:“老弟这是做甚?”

杨坊主道:“正有一事要与老兄商议。”

“请讲。”

“由这个案子想着的,这样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预备以后雇女工不但要保人,还须父兄画押。”

“妙啊!”

杨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确实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过,妇人多了,是非就多!”

张坊主笑道:“你现在也可放出风去,就说不招了,以后还能再压一压工钱。”

“那样未免太……咳咳。这事儿只咱们两家可不成!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不讲究起来,还是咱们吃亏呀!我想,约上他们几家,趁没开工订个攻守同盟,也如甘蔗进价一般……”

“妙啊!”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当下约定分头联系熟人,再开一个小会,将用工的条件也设一设。别什么乱人都收!如果一人发现某工人有问题,像王氏这样的,家里一个乱七八糟的丈夫,得赶紧通知同行,全行都别招这样的人进来。

杨坊主道:“这可是糖坊!入口的东西,有一个有怨气的,后果不堪设想。”

张坊主道:“老弟说的有理。”

杨坊主又有主意:“如今还只有咱们这几家,眼见得各地客商都来进货,量上不去,还得扩建。我担心大人要放开了让人建糖坊,就怕后来者不守规矩,无论新加入进来,都得遵守咱们的公约!”

“那是!”张坊主之前谈事都漫不经心,唯这句话答得真情实感。

两人议完,天都黑了,杨坊主留张坊主吃饭,张坊主道:“一天没着家了,家里人还等着呢。”

于是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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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还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约还没定下来,杨坊主这儿已琢磨与同行订他们的公约了,进展比她的还快。

她遣散了众人之后又往停尸间去了看了一回,女尸蒙着白布,躺在一张台子上,小江亲自揭开了布,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这女人长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稍显单薄。

祝缨用一柄尺子挑动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这也是一双干活的手。

她叹了口气,道:“盖上吧。”

小江将布盖了上去,低声道:“总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尸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缨道:“几天的事儿,案子一结就……”

花姐见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祝缨道:“她现在还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会收葬她吗?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没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甭想了,走,接着过年吧。”

三人到了张仙姑那里,后衙里也在议论刚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们也狠狠地议论一回。祝缨进了张仙姑的房门“咦”了一声。

孟氏、王氏等人还没有走。

她们两个见祝缨等人回来了,忙站了起来。孟氏道:“博士,我们是、是、是问一声,病人看着挺多的,要不明天我们还过来打下手?怎么能让您什么粗活都干呢?我们也当练手了。”

花姐道:“你们还是要过年的。”

孟氏道:“我一个寡妇,让儿子媳妇他们去走亲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贴一贴。王氏也被她拉着了同进退。

祝缨对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两人欢欢喜喜,告辞而去,杜大姐跟着送了一程。

张仙姑问祝缨:“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问道:“您没打听出来呀?小吴、丁贵他们没讲?”

衙门前面审案子,后面是常会打听的。张仙姑和祝大闲极无聊都挺喜欢听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来的。就比如眼前的这一件,谁能想到呢?

张仙姑道:“他们讲不明白。你说,这男人是个什么脑子?好好一个娘子,给他生了儿子,还会挣钱,他就这么闹着!荆家的说,这是人穷脑子不好,我寻思着,我们穷人也不这样啊!是吧?”

张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挣钱,老婆能挣了,你就老实蹲着呗。祝家以前穷得叮当响,张仙姑也当神婆挣钱,她与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时常分开行动,她也挣钱,祝大也没有这样啊!

祝大还能往家里拿点钱呢,不像这个,就指着老婆的钱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养。

连祝大都诧异了:“这哪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自认确实没能让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闺女坑蒙拐骗捞点儿钱,他也不全都拿走,闺女上交了,他还要再扣几个子儿给闺女零花呢。

蒋寡妇道:“越无能越这样,就怕老婆跑了。”

张仙姑问祝缨:“他……不会也不用偿命吧?”

祝缨笑道:“现在不能说。”

张仙姑道:“哎……我就想起来曹昌他姐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那这个……”

祝缨但笑不语。

张仙姑催问,祝缨只是不说。张仙姑道:“行,我不问,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缨踱出了张仙姑处,又回到了书房,祝炼跟着进来,忙着点灯、铺纸,祝缨道:“你同杜大姐她们玩去吧。过年这几天不上课,你也甭绷得那么紧。”

祝炼道:“我长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缨要写字,又帮着磨墨。

祝缨道:“也罢。”

她静坐想了一阵儿,提笔写了四个字“析产别居”。

案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衙役带回来怎样的消息,都不影响她现在写的这个。

“养不起家”并不是法定的离婚条件,即使“和离”,其形式也还是男子写个放妻书。他要就是不写,绝大部分妇人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双方尽量隔绝开来。即,哪怕“婚”离不了,“人”也离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说一句“随便离婚”,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讨论,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来。这就得说到“秩序”了,这件事是没办法按归“情理”来讲的,它就是要维护一个“秩序”。

祝缨于是扣着“秩序”这个意思,却又始终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这样写朝廷是会考虑的。总之,你要维护一个家庭的样子,那我也就给你一个样子。但是写的时候不能写我这是糊弄、是挖墙脚,还要写为了和睦。

她不得不给“析产别居”加上一些前因后果,以及限定的条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没用,他就是养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里,那就饿死了。这种时候,老婆是会跑路的,无论是死是跑,都不是个好事。不如让两人各谋生路,像王氏这样的,还能养儿子,让她独自抚养孩子,减去丈夫的压力,夫家还有个后,这总行吧?儿子总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让老婆养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么了么?所谓男有分女有归,男人没用,女人糊弄个“人·妻”的名分,得设法给人点活路。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即,两人都反目成仇了,再过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问为什么不离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离婚了吗?

“析产”也有条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妆,就让她带着嫁妆自己生活。如果没嫁妆,她自己能养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产业,妻子没有,也适合分一些给她生活。

写完自己也乐了。这个案子让她不得不回忆想当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当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云鹤依法而断,并没有判凶手偿命,但是作为一个后续,他上表奏请给律法打了个补丁。必须事先告过儿媳妇忤逆,再杀掉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

如今自己做的这个事,竟与当年有几分相似。

当年心里不满王云鹤的判决,如今自己就做着与王云鹤相似的事情。

祝炼听到老师发出一声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没看明白,心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

第二天衙役还没有赶回来,郭县令也没有像答应杨坊主的那样跑到刺史府里来催促。

祝缨若无其事,继续过她的年,还让小吴带着一份礼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么说么?”

小吴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亲自见校尉的,不意有案子发生,不得不坐镇刺史府。其实,原本也该他来拜见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阶可比祝缨低的。

祝缨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赶回来,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报是:“火烧了三处院子,又燎了五个院子。一村都在哭。”

这是常见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点亲。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来则说:“除夕夜,两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说女的不守妇道,女的就说是自己养家,后来动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滚。后来,男的叫上了几个兄弟,好像是五个,小人们只拿到了四个。”

祝缨命将这四人带上,人人脸上都带点伤,也有旧的,是跑人家闹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时候顺手揍的。

祝缨讯问之后,得知他们当时也没想过后果,看火势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来,他们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后一个人去哪儿了。

祝缨命将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来。过年时节,应该不会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门开印,走失的那一个犯人还是没有捉到。

祝缨也不等他了,先来断案。

李某杀妻无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纵火,又“纠结匪类”,这罪过就大了。两条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纵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杀伤论,于是判了个死刑。

其余五人是从犯,倒不至于死,但是烧毁了这么多的房舍、物品,其价值早超过了规定。按规定,纵火造成了财物损失,超过五疋流两千里,十疋,绞刑。王家村没那么富裕,但是烧毁了三家,又损伤了五家,这数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个发文书追捕,抓到的四个,两个年长的绞刑,两个年轻一些的,流放两千里。

又着落纵火者的家里,赔偿王家村死者的烧埋钱。

案子利落地断完了,李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判死,当时哭得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大人,我没想烧死他啊!没想啊!”

祝缨没理他,将结案与之前写的奏本,一起打了个包,快马往京城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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