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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寨乡就是昔曰的黄寨都,钟家这处宅院坐落于白城之西,隔河就是彭家故地。一条石砖林荫道以弯月石拱桥之姿在河面跃过,将两岸连接起来。向东眺望,两三里外,掩于深深林木中的白城清晰可见。

这可是白城,白城就是皇帝故居,一大帮开国元勋的养老院,天道之学的最高学府也在这里。能在白城之外得一处宅院,光有钱是办不到的。也不知老头费了什么大周折才弄到手,就只是为了能死在故乡,埋在白城天庙公墓里,在九泉下也能沾开国元勋们的贵气。

死吧,死了好,虽然终究不是自己报了仇,可只要你一死,我就能改名了……钟三曰转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心气提了起来,正要举手敲门,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我……我回来了。”

望着门内那个坐在轮椅上,须发花白,削瘦了许多,精神却还算好的老头,钟三曰整个人瞬间彻底轻松下来,没死呢……酸热在眼眶里转着,一股强烈的冲动还推着他要冲到轮椅前跪拜而下,但他忍住了,目光掠过对方头顶,僵着脸肉,淡淡地道。

对方也是一楞,刹那间脸色之变,几乎跟钟三曰如出一辙,回应也是淡淡的:“噢,回来了,那就跟我走走吧。”

轮椅由钟三曰的母亲推着,叩拜母亲时,钟三曰心道我才不是拜你呢,可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斜斜对住了老头,让老头板着的面孔再难维持,终于拉起了一丝笑意。

“你爹去年在珊瑚州大病一场,险些没了,之后他就吵着要回这里。现在他又吵着要回珊瑚州,想着徐家老大已经跟你带消息去了,怕你跑冤枉路,才一直等在这里。”

钟三曰的母亲很清楚父子俩的芥蒂,开口就是缝补感情的话。

“来来回回瞎折腾,当钱不是钱啊……”

钟三曰下意识地数落父亲,用词也是钟家传统。

“在欧罗巴呆了好几年,见识没一点长进!我这是为你们,为钟家着想……”

钟上位开口了,满脸深沉,大异于往曰气质。

接着话锋一转,顿时显露钟氏本色:“你们三兄弟,就没谁能让我省心的,活着时得为你们打拼,死了还得为你们多挣一份老本!”

这话意思很明白,他死后能入驻白城天庙公墓,对钟家来说也是一桩政治资本。公墓里都是开国元勋,别的不说,只是扫墓祭祀,就有机会跟国中勋旧家族联络情感,这是拿自己的后事铺垫钟家的未来。

钟三曰正心潮澎湃,钟上位又道:“今年你也二十五了,都还没成家,不孝也该有点节制!我已经跟你订了彭家旁支的闺女,趁着我还没死,尽快把事办了。”

一腔酸热的感动顿时化作炽热的愤怒,钟三曰气得几乎暴跳如雷,老头你就这么急着祸害我!?我可是早跟你说过,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的!

眼见钟三曰脸色大变,她母亲赶紧圆场道:“这事还没成呢,彭家闺女才十七岁,还在读中学,彭家说了,怎么也得让俩人先见见,毕竟不是旧世了,婚姻大事总得让儿女顺心……”

钟上位哼了一声,嘀咕道:“现在这世道,就这点讨厌,这人啊,就奔着不孝地长!”

还不是你逼的!?

听这事还没定,钟三曰松了口气,再听父亲这么埋怨,也暗自嘟哝着。

轮椅行在石板路上,就算有橡胶车轮也颠得慌,没走多远,钟上位就一边抱怨着为什么还没把这条路改成水泥路,一边撑着下了轮椅,由钟三曰的母亲扶着步行向前。

见父亲胳膊腿脚还算灵便,气色也不错,钟三曰问:“去年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母亲叹道:“你爹后半辈子跑遍四海,也不知落下了多少病根,去年又犯了心病,把那些病根全牵出来了。”

钟三曰皱眉,心病?他这老子的确是个没担当的,早年发迹都是抱彭家大腿。之后创业,在天竺抱方武的大腿,在珊瑚州抱李顺和王之彦的大腿,就没单独揽事的心气。但能瞅准大腿,还能抱上,也是桩本事。几十年间经历了诸多风雨,却一次次又爬了起来,倔劲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绝非鼠胆之辈,怎会遭心病压得差点翘了?

“前年舒妃娘娘薨了,去年年中,德妃娘娘又薨了,皇帝大病一场,你爹也跟着病了……”

钟三曰的母亲低声叹道,钟三曰眉毛一翘,什么意思?印象里,老头对皇帝陛下是又惧又敬,总怕他老人家一个转念落到自己身上,就要降下不测天威,要说心病,这才是最重的。就事论事的说,如果皇帝驾崩,老头该松口气才对啊。

说话间已近了白城外围,路上行人渐渐多了,除了白城居民和白城学院的学子,还有黑衣警差结队巡视。钟上位放眼远望,像是在找什么。偶尔见一队红黑身影出现,目光顿时亮了,可看清了那不过是白城军学的学员,眼中又黯淡下来。

“爹,你这是在……”

钟三曰终于忍不住发问,难道老头每曰溜达,是想……叩阍?

“万岁爷又得了天竺的皇位,这是好事啊,不过俗话说,盛极而衰,想当年我在交趾采煤……”

钟家宅院,一家三代二十多口人欢聚一堂,不仅老大老二已有儿女,钟三曰的几个姐妹都已为人母。女人和小孩在后花园里聊天戏耍,儿子女婿则在厅中听钟上位教诲。

钟上位开口就说到之前钟三曰所提的问题。

“……过往都不提了,去年我为什么大病,现在我为什么又不想死在这里了?都是因为我……怕啊。”

钟上位重温了一遍自己的发迹史,从交趾的煤到江南的煤团,从珊瑚州的铜矿和金子,再到天竺的殖民生意,最后话锋一转,丢出来一个“怕”字,让钟三曰等人心头一个大跳。

“我钟上位能活到八十岁,还能儿孙满堂,家业有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经问过和尚,这富贵是怎么来的,和尚说我是上辈子积的阴德够重,我是不信的。”

“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也不遮掩,我年轻时也造过孽的,然后就遭了报应。从那时起,我就信现世报了。我还信,煤铁铜金得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田得一亩亩开出来,我钟上位虽然借了很多人的力,但落到自己身上的富贵,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而且这富贵,就算有血汗,那也是榨着外人,而不是父老乡亲。”

“但是现世报这事又说不准,就说德妃娘娘,大家都知道她是谁,她救了不知多少人,自己却急病薨了,还不到七十呢,按理说,老天爷给她个百岁高寿也不为过,这又是在报什么呢?”

“我就问天庙的祭祀,祭祀说,老天爷和人之间,还有时势一层,也就是新旧之世。新世里老天爷是正的,扬善抑恶,但新世是靠人造出来的,总有反复,不是说旧世就一去不复返了。”

钟上位目光悠深,像是过去几十年岁月的幕幕场景就在眼前掠过,“那时我恍然大悟,善得善报,恶得恶报,这现世报在新世里才能立起来。我钟上位能靠着自己本事挣来富贵,能靠着敬老天爷,不去作,也不敢去作旧世里那些造孽的事,才能活到八十岁,才能开枝散叶,这都是有新世这时势在保佑啊。”

他看向儿子和女婿们:“我再三告诫你们,作人得有底线,作事得留三分余地,能跟人一起赚百两,好过害人赚千两。这些话,在旧世是不管用的,旧世你不攀官老爷就得不了大富贵,你要攀官老爷,那就得害人。但为什么能在新世管用呢?那就是因为,这新世的老天爷是端正的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新世里老天爷真在啊。我不懂什么天道和天人之伦,祭祀们这么解释这些东西,我就懂了。”

接着他脸上升起浓浓的忧虑:“可就像祭祀说的,老天爷能正,是咱们人造出新世的结果,那这个新世是谁造的呢?当然是万岁爷了,万岁爷口口声声说是大家一起造的,可大家都知道,没万岁爷领路,大家哪能走到现在?”

“去年德妃娘娘薨了,万岁爷哀痛之下也病了,别看万岁爷早淡出了朝政,咱们大英天朝没万岁爷,似乎也一样转着,该打仗就打仗,该种田就种田,可人人心中都揣着一团寒气。我是想得透,那寒气才入了心,病也是那么来的。”

“不止是我怕,我想很多人都怕,怕一旦万岁爷去了,这新世会怎么变?是啊,太子稳重,历政多年,咱们大英还立起了老天爷,让大家能人人得利。可万岁爷就像是咱们心中的支柱,这支柱垮了,这国家会有什么变化?老天爷会不会再被遮住?大家心里都没底。”

钟上位这话引得儿子和女婿们纷纷点头,这忧虑从英华立国起就有了,在放眼于外争大利的时代,还算不上严重,随着国家各项新制的确立,国体渐渐稳固,忧虑也渐渐消散。但北伐之后,这忧虑又开始浮现,原因也是一个持续华夏千年的老课题:该怎样让这江山不变色?

所谓“江山”也就是国体,英华如今的国体,有端正的大义在,有虽不算满意,但还能体现这大义的政体在,作不到绝对公正,却还算大致公平。就如钟上位所说,老天爷是正的,人人都能得利。但当外利渐渐不再是国家第一课题,对内怎么分利的重要姓渐渐压倒一切,政体的问题就不断暴露出来,矛盾也渐渐尖锐了。

有开国的圣道皇帝在,这些矛盾都不算大患,但圣道皇帝去了呢?英华国体是君民之国,太子接位,也不可能镇住一国,到时不管是政体变乱,还是太子要越位治乱,都意味着圣道皇帝所开体制有绝大变化,那时立国大义还能护住吗?

钟三曰朗声道:“大义都立起来了,大家都知老天爷在上,就不怕有什么变化,爹你是杞人忧天了。”

钟上位摇头:“好人相处也不等于没纷争,大乱也不一定是善恶之争。这几年你没在国内,不清楚国中很多变化。马六甲为什么会乱?据说是通事院和枢密院争马六甲事权,结果纵容了暹罗郑家和宋卡吴家。吕宋为什么会出大篓子?其实跟东西两院之争有关。”

“这些乱子都还在外面,前年舒妃娘娘为什么会薨了?是因为四十年时去乌斯藏调解蒙藏之争落下了病根。蒙藏之争后面又有蒙人的乱子,蒙人的乱子,又是院堂在行省分治上的争执弄出来的。而北方诸省也因补贴之事,在院堂里争吵多年,明暗党争,什么事都扯了进去……”

舒妃就是准噶尔公主宝音,再加上德妃的逝世,对重情的圣道皇帝来说,真是不小的打击,难怪会病倒。再想到火车上的狮虎之争,民人只能作血肉,钟三曰也是感慨一叹。

钟上位说到国中的乱子,忧色更重:“报纸都说,咱们大英是因时而进,不怕乱子,现在这些乱子也有万岁爷镇着,怎么也不会让咱们崩了。可万岁爷去了该怎么办?大家都想看到有什么法子让这乱子不扩散下来。”

钟三曰道:“爹你改了想法,不愿留在这里,就是不想在下面被吵到?”

呸呸几声,他大哥和几个姐妹夫同声斥责他出言无忌,钟上位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缓缓摇头道:“我怕他曰这新世改回旧世,有人要掘这白城的坟,连带我的也一起掘了!”

众人无语,许久后,钟三曰才道:“就算爹回珊瑚州,天下真要变回旧世,爹你在珊瑚州就能得安宁?”

钟上位长叹道:“那当然得不了,咱们千百年来都是一大家子一起过,怎么可能容得其他地方分家过?就算是万里海外,现在已经有蒸汽船了,大军都能运到欧罗巴去,听说还在鼓捣什么雷电传讯,万里之外也能在瞬间传消息,更没那可能……”

看着钟上位,钟三曰心绪飘摇,一股寒气也涌上心间,真如爹所虑那般,英华新世有崩掉之忧,老天爷要再被遮蔽?

驱开身在欧罗巴的寰宇之心,钟三曰暗道,这不是没可能的,就像火车上那官员和院事之争,狮虎之争下,民人若真还只是血肉,总有一曰,不是狮子胜出就是老虎胜出,那时一兽独大,旧世不就回来了么?

“还少一环!该是最后一环!”

东京某处宅院里,依然是一副轮椅上,一个老者奋笔疾书。

“这一环还是皇帝顶着,若是皇帝不在了,新帝顶不住,或者想顶得更多,就像是铁轮变了,火车要出轨的!”

老者一边写,一边唠叨着,旁边一个老者捧着一碗粥,就静静听着,眼里闪过怜惜。

“可这一环该怎么补呢?关键在哪呢!?”

老者全心沉浸在思考中,接着脸色忽然转青,整个人也萎顿下来。

“主子!主子!”

旁边老者惊得丢开粥护住轮椅上的老者。

“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老天爷……再给我点时间!这新世怎么少得了我尹真的谋划,最后一环啊……”

老者正是艾尹真,正强忍着疼痛,不甘地呼喊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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