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梁中书回到府上,径直来见夫人蔡氏。
夫人正在对镜梳妆,她那时刚放下口脂,正拿着一片花钿往脸颊上贴,试图当做酒窝。见梁中书脸上不喜,夫人问道:“今日如何散厅这么早?”
梁中书把没头帖子递给夫人,道:“梁山泊的人撒下没头帖子,我有心放过卢俊义,只是泰山那里如何交待?梁山泊的贼人曾劫了生辰纲去。”
夫人翻了翻帖子,道:“一群贼子,乱出大言罢了,不要信他们。”
梁中书道:“夫人在深闺中有所不知,梁山泊这帮厮们闹江州、破高唐、擒呼延、打青州、败关胜、征曾头、劫沂州,很是了得。高俅有两个兄弟折在他们手里,都奈何不得!”
夫人听了,不由惊慌,道:“生辰纲不过是些财物,哪里比得上性命。不要为难他们了,父亲那里怪罪下来,自有我分说。”
当下梁中书把那过钱人斥责一番,推了回去,道:“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让我下手?”
过钱人回来再去找蔡福。蔡福又咬死必须先得了梁中书的吩咐,如此来回两下里推脱,终于保得卢俊义性命。蔡福生怕夜长梦多,被李固买通别人把卢俊义弄死在牢里,便四处打通关节,想要及早发落他。
财帛动人心,张孔目得了蔡福的金子,自然十分下力气,次日便拿了文案来禀。
梁中书问道:“依着常例,此事该如何决断?”
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那反诗虽是写在他家墙上,但无人证、物证是他所写。他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也是被贼寇们牵连,并非真犯。依着小吏愚见,不如流放千里,发配沙门岛,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我意相合。”
梁中书便唤蔡福从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打了四十大板,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在厅前钉了,差两个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押解,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两个,原本是在开封府做公人。他们押解林冲去沧州时,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到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是汴京人,有同乡之谊,就留在留守司里使唤,今日又差他两个押解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两个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
主管李固得知,只一迭声叫苦,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吃酒。
董超、薛霸来到酒店内,李固接着,请二人到一处僻静阁儿里坐下,铺排开酒食管待。
三杯酒下肚,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两位上下:卢员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一文钱也没有,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等到了那里再回来,也得月余。我没什么好送,这两锭大银,权为压腰。只求两位,多则两程,少则数里,寻个僻静去处,结果了他性命。若是揭得他脸上金印回来,每人再送五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需呈上一张文书,说他病死便是。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他二人本就是贪滥的人,如今见了这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
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是个好男子,我们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说不定还要他照管。”
李固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日后定会慢慢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了李固各自归家,收拾包裹,带了卢俊义连夜起身。
行出东门,薛霸骂道:“老爷自晦气,撞着你这穷神!沙门岛来回两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钱孝敬,教我们如何上路!”
董超骂道:“你们这些财主,平时一毛不拔,不来孝敬我们。今日老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埋怨,带了行李走!”
董超和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卢俊义一生财主,做囚人倒是头一遭,只装作忍气吞声,无计奈何。
两个防送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押解卢俊义行路。约行了十四五里,天色已晚,便在路边一个野店安歇。
小二哥引三人来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
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也是个公人,哪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想要有饭吃,就快去烧火!”
卢俊义带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来灶前烧火。小二哥看他可怜,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本领高强,这般事却不会做。那草柴火把又湿,烧它不着。卢俊义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好不容易烧着了火,卢俊义已弄得满脸都是黑灰,不由笑道:“如今才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店小二道:“你倒有心笑,旁人到你这地步,哭都无心哭。”
就此时,卢俊义听得一阵横笛之声。笛声凄婉,好似断肠之情。那时已是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和着那笛声叫人分外愁闷。
卢俊义已知是燕青到了,不由吟道:“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店小二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读书人,还会作诗。”
“我可不是读书人,这诗是我家祖上作的,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背下来。”
“噢,你还是世家豪族出身?”
卢俊义摇了摇头:“我祖上是范阳卢氏,三、四百年前还算的上名门望族。到了现在,也就是普通的大姓。”
却说董超见饭做得慢,喃喃讷讷的骂。待饭熟了,两人都盛光了,丁点没给卢俊义留。
吃罢晚饭,薛霸对卢俊义说道:“夜里睡觉怕你走了,得与你上脚铐。”说罢他拿出脚铐,与卢俊义铐上,又拿一根铁锁,连在脚铐上,锁在床脚。
薛霸随后去房外烧了一盆滚水,倒在脚盆里,端进房来,要骗卢俊义洗脚。这却是董、薛二人路上谋害犯人时的惯用招数,不管什么本领高强的人,只要是血肉之躯,烫坏了脚,都得任他摆布。当年二人押解林冲去沧州时便是用这伎俩,幸亏有鲁智深暗中护送,才救了林冲出来。
卢俊义看那盆里水热气腾腾,心道不好,便装作不知。他直起身,脱了鞋,伸下脚来。薛霸见卢俊义要中计,不由暗喜。不料卢俊义忽然停下道:“两位上下还未洗,我如何先洗得。”
薛霸蹲下身去,道:“你带枷不便,我替你洗。”
卢俊义道:“我是罪人,哪里劳烦得上下!”
“在路上如何计较那么多!”薛霸就要去捉卢俊义双脚,要往滚水里按。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