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船过一站,日晚靠岸。高俅便留心送来的名帖,果然又有林冲在内,只是这次写的却是六个大字“禁军教头林冲”。问当差的,仍是不清不楚,不知是谁送来。
高俅失声道:“跟下来了,跟下来了。前面总有落单的地方,林冲这般跟法,如何是好?”
陆谦想一想,叫船驾长来,问道:“这附近的河道,向来安静么?”
船驾长道:“这条水路向来安静,以前偶尔有几个水贼,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成气候。自从有了梁山泊好汉……,啊,梁山泊强盗,便连水贼也没了。”
高俅听说梁山泊,不觉打一个寒颤,勉强问道:“梁山泊强盗?”
“这条河附近处处有梁山泊的人收取行水。”见高俅面露疑惑,那船驾长慌忙解释道:“行水也就是买路钱。只要交了行水,梁山泊保护格外精心,强似官军百倍。但若是遇上仇家,不免要取性命。”
高俅格外心惊,定定神问道:“从此往汴京去,难道没有别的河道么?”
船驾长道:“还有一条夹港,一直通到黄河。但水浅不好走,很是偏僻。别说客商,强盗都不从那里借路。”
高俅打着官话道:“我这一路官员迎来送往,实在麻烦。想从那夹港过去,清净一些,你们看好走么?”
船驾长道:“尊上要走也可以,只是河水太浅,必须再添七八个纤夫,才能过去。”
高俅松了一口气,道:“这不妨事,我多给几个钱,今天连夜开船罢。”
“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船驾长摇头道:“尊上既然决意要走,只好船泊在这里。小的连夜去找纤夫,明天一早开船。”
当下议定,船驾长驾着一条小船去寻纤夫去了。
高俅在船上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直到天大亮,纤夫才找齐。船拐进一条港,一面芦苇荡,一面低岸,果然是狭窄。行不多久,恰好遇到顺风,扯起船篷,约莫走了二三里,船忽然停了。
陆谦看四面没有人烟,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水手道:“这里叫断篙港。”
陆谦皱起眉头,心道:“断剁同意,篙高同韵,真是不详的很。”他连忙问道:“为什么停船?”
那个水手答道:“篷索断了,要爬上去重安。”
高俅在舱内无聊,踱上船头来看,只见一个纤夫头目蹲在船边,手执纤板,头戴一顶范阳笠,那范阳笠低低的盖到眉毛,看不清蹲面目。
高俅走到近前,忽然见那头目一掀斗笠,拱手道:“太尉,别来无恙?”
高俅才看出来是林冲,有如天灵盖中了霹雳一般,顿时呆住了。
林冲从从容容道:“我和太尉久别重逢,且到船舱里叙叙往日在汴京的旧事。”说罢他牵着高俅的胳膊就往船舱走。陆谦全不知道,一脚跨出舱门,当头撞见林冲。林冲便把他也牵上,一手一个,拖到舱内,并肩坐下道:“好!我们细谈。”
陆谦浑身发抖,从脚根一直抖到舌尖,开口不得。林冲一眼看见他腰中的刀,伸手拔出来,把刀往膝盖上一横。陆谦被那青摇摇的刀光,从面上漾过,不由得双膝发软,要跪下来。林冲心中毕竟对陆谦始终存了几分愧疚,哪里能让他跪自己?他顺手把陆谦按在一把椅子上,故意冷语逼人道:“何必如此,还早呢,还早呢!”那言语凛若冰霜。
林冲掉过刀背,在桌面上噼噼啪啪一阵敲,高声叫道:“拿酒来,拿肉来,我们叙老交情,吃个畅快!”
便有水手托着一大盆肉,拎着一坛子酒来。林冲沙沙的倾下三大碗,举起一碗对高俅道:“太尉快吃罢,我们难得会面,不要错过。”说罢他“啯”的一口,把那一碗酒喝得干干净净。高俅和陆谦二人不想吃,但有林冲在一边晃着刀,一边催着快吃,只得连咳带呛地把酒灌进肚皮。
林冲点头道:“好,好!吃酒不吃肉,等于喂了狗。你二人吃了酒,怎么不吃肉?”
那盆里堆着几片一寸多厚、三四寸长的硬咸牛肉,林冲夹起来一口就是一片,又催他们快吃肉。那二人只吓得牛肉在嘴里跳,一路跌跌撞撞滚过了喉咙,进了肚肠。林冲刀背又在桌上敲着催吃酒,三人一气都啯五六大碗酒,七八片肉,酒坛肉盆都见底了。林冲酒性发作,使起刀来,跳到舱外,边舞边高唱苏学士的“大江东去”。
渐渐船又动了,只听风水声和着林冲的歌声,一时慷慨激昂。不多时,舱门又开,是一个又瘦又黑的人进来。那人歪戴头巾,踢拉着鞋,身上一件丝袍,纽扣全散。那人当面就坐,却又觉得不自在,便蹲在椅子上,只听前舱叫道:“时迁大哥,小心些,这是祭品,不要饿瘦了,摆上台盘不好看。”
时迁应道:“张二哥,我自理会得。”
有水手摆下桌凳,托了三大碗饭和几件菜蔬来。
时迁举筷道:“太尉,请吃些饭菜饱肚!”
高俅哪里吃得下,只勉强动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时迁碗底早已朝天,见他停筷,骂道:“狗叽霸戴头巾,装什么腔?你为什么不吃?刚才张二哥的话,听见没有?”
陆谦道:“实在是吃不下,还求大王宽恕。”
时迁道:“莫非天太热?吃不下?”
高俅趁势道:“确实有点热,没什么胃口。”
正此时船头上又跳下一个人来,道:“热不怕。这里正好有清凉的河水,我给太尉洗洗,也见我们是会伏侍贵人的!”
那人抓起高俅,来到船边,头往下,脚往上,在水面上一蘸一提好几下,这个却是船火儿张横。
前面林冲叫道:“诸位兄弟,都罢了。若是耍坏了,倒便宜了他!”
张横把高俅重重往船上一丢,道:“太尉多保重!”
那边陆谦也被童威一顿闹混。二人被折腾的半死半活地昏昏沉沉,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