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炽烈,一团蘑菇云轰然升腾。
上亿摄氏度的超高温瞬间将四周的苍翠群山点燃,古木连根拔起,山岩爆裂崩塌,溪流在爆音未至前便已蒸发殆尽。
林间飞鸟惊起,羽翼未展即被灼光烧穿;鹿群奔逃,刚跃起便在在热浪中化为灰烬!
可就在这片毁天灭地的光热即将扫向山脚村镇的刹那——
啵~
仿佛一滴水落平湖。
一道轻柔的涟漪自风花亭为中心扩散开来。
灼热骤然止息,音爆戛然而止。
火球仍在燃烧,蘑菇云仍在翻滚,可一切毁灭的痕迹却仿佛从现实中被切了出去。
林木静立,水流潺潺。
尘埃不扬,光波未至。
万物有序流转。
明明是毁灭的光,却只是光。只剩下那一团明亮,像一幅核爆的动画特效被切换了图层。
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若要给这违逆常理的一幕命名,恐怕也只有那两个字能形容——
亚瑟端坐亭中,竖起食指,仿佛在调试音量开关似的,从上而下缓缓拨动。
刹那间,就连漫天的白光都迅速黯淡,最终消失无形……
石桌下,探出两只冲天炮。
夏侬双手抱头,小脸茫然。
她方才情急之下冻结了自身时间,按理说应该、可能、或许能抵御冲击。
可一次性引爆一百颗浓缩热核装置,这种夸张的场面,她也是头一遭见到,吓得条件反射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谢尔曼……”
懵逼半晌,她回过神,连忙寻找起自家那个问题中登。
核爆可不长眼,他不会被自己的能力炸死吧?
还好,谢尔曼人就在旁边站得好好的。
可紧接着,她就注意到谢尔曼背后空无一物。
夏侬心中陡然一突。
连忙看向自己的身后……也是空荡荡的。
存在筹码不见了!
那可是意能【献子】的产物,只要赌斗没有中断或者结算前都不可能消失。这也就意味着——
赌局中断,所有未结算的筹码全部物归原主!
哗啦啦……
熟悉的筹码流动声传来。
夏侬循声望去,只见无数存在筹码正源源不断地朝空中涌去!
一个干瘦佝偻的白胡子老头漂浮半空,随着筹码汇聚,他满布老年斑的皮肤迅速光滑,干枯稀疏的发丝变得茂密柔顺,佝偻的背也挺了起来。
最终,嘭地一声。
筹码化作落花缤纷,一名手执拂尘、白袍飘然、眉目俊朗的年轻道士踩着漫天的花瓣雨走了出来。
梅林——脱困了!
“啊哈~”
俏皮犯贱的笑声随之响起。
风花长者张开怀抱,仿佛要拥抱整片天地,在漫天花雨中放肆大笑:
“哎呀呀~自由!”
“じゆう!Frei!cвo6o?дho!Freedom!!!”
“天空如此蔚蓝,空气如此芬芳——哦呵呵呵呵——!!!”
亚瑟听着耳边的笑声,脸色阴郁到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仰头看向半空中那个重新年轻的魔法师。
而对方也俯瞰而下,视线与他精准对接。
师徒对视,梅林当即嬉皮笑脸地大喊:
“梅林老师失去筹码,梅林老师负隅顽抗,梅林老师陷入绝境,梅林老师大获全胜并发表胜利感言!!!”
亚瑟的脸黑如锅底,一点殷红缓缓从鼻孔滑落。
“嗯嗯~小亚瑟,我就喜欢看你这种想揍我,却无计可施的模样。”梅林笑眯眯地继续火上浇油:“这次可真是危险,就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点,如果不是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老师我恐怕就得栽在你手上了。”
话落,他望向一旁的谢添,拱手作揖:
“谢郎君,谢过了。虽非你本意,但你终究是助我脱困了~我果然没看走眼,你的实力已足以匹敌奇兰的镇世三柱。想从小亚瑟手里逃脱,只能通过你的帮助呢。”
谢尔曼脸色铁青,拳头紧握得咯咯作响。
过了两秒,他低笑出声。
“老杂毛,我可不是熔炉百相。从今往后,你逃到哪,我杀到哪。”
梅林笑容猛地一僵,不自觉吞了口唾沫,随即佯装洒脱地转头看向夏侬:
“夏小姐,你也有失策的时候呢。是不是根本没料到你家的漫游者有这样的能耐?”
夏侬没搭话,面色阴晴不定。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梅林轻咳了一声,端起正经模样:
“好了,不开玩笑了,让我们一起来做个课后总结吧~”
他竖起一根手指:
“首先,别一口一个都怪我。我的信条,向来都是不去干预故事的自然发展。此行大炎,本意是与夏小姐商议如何应对这里的病变,结果无端遭劫,我也很无辜呀~”
他笑眯眯的,脸上不见半分愧色:
“谢郎君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布局,可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应各位的要求,放出复活的消息,准备好巡礼的同伴与最初的委托,而剩下的都是齐格飞君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的,这场骗局最阴毒的地方在于——梅林全程没有撒过哪怕任何一个谎。
当齐格飞在根特镇决定护送那群半精灵孩童返乡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会错过食武祭的决赛日,也就是复活伏尔泰的最终期限。
可以说从那一刻起,梅林就已经脱困了!
他没有撒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只不过……是瞒下了最关键的信息而已。
熔炉百相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梅林不会撒谎,但他说话依旧和放屁是一样的。
便是这个意思。
“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夏侬低声开口,语气发冷。
“好处?”
梅林摸着下巴沉思许久,脸上的轻浮渐渐淡去。
“我一向不喜欢干预故事的发展。可既然这次破了例,那就得做的漂亮、做的完美。”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缓缓描画一个圆形:
“好的故事,永远是环形的。”
“伏尔泰君的人生自乌尔巴兰启程,最终在不落要塞落下帷幕。齐格飞君从不落要塞踏上旅途,越走越像伏尔泰,最终在乌尔巴兰……落下帷幕。”
圆环闭合,魔法师的嘴角缓缓扬起,彻底变成了毫无机质的非人笑意。
“看。命运,闭合了。”
酥麻的凉意瞬间爬满脊背,谢尔曼、夏侬的瞳孔骤缩,亚瑟的眼皮也忍不住一跳。
“呵呵,我这条路线可是精心设计过的。”
梅林满脸自得,声音轻飘飘的:
“你们看,按照原先的主线发展,根本不会有白龙独行这个篇章,愤怒的齐格飞君会直接与比蒙开战。”
“而既然额外展开了这段旅途,那我就确保它精彩纷呈的同时,还得保证在旅途结束后,齐格飞君能无缝收束回主线,继续原来的发展。”
说着,第二圆在空中成型。
“看。又闭合了~”
“还有,由于齐格飞君的离开,为了确保这段空窗期造成的影响不会让奥菲斯彻底压垮摩恩。因此,帝国的三位国柱必须暂时离场。”
“温斯顿·皮尔下野、文森特·威灵顿革职、詹姆斯·兰开斯特被比蒙拘捕,要让他们在性命无虞的前提下,暂时离场,可是非常、非常棘手的。”
“同时,尼科勒提米斯、露娜女王,参与到这场巡礼的所有对手都不能退场,否则也会影响到原本的主线进度。嗯?安德鲁·洛克菲勒?他算什么对手?”
“还有还有!”
梅林越说越兴奋,近乎眉飞色舞,声音轻快地像是在夸耀自己亲手书写的小说。
但亭中的三人却听得心中发寒。
“由于这次的巡礼是虚假的,因此聚集的伙伴们必须在事后各自分散,锻造出的圣剑事后也要折断。齐格飞君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成为勇者,成为勇者的是齐格鲁德这个虚假的身份。如今奇兰大陆广而告之的勇者之名,是齐格鲁德,而非齐格飞。”
“这是理所当然的,勇者的四要素是什么?圣剑、伙伴、长者以及……”
魔法师刻意停顿下来,像是在等待学生们自己举手回答。
但显然根本不由有人鸟他,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预言呐预言,那四则预言!四位长者的预言,是勇者一生的浓缩。可你们回头看看,这半年的时间,勇者的预言可曾推进半步?”
“齐格飞君真正的引路长者是谁?他在梦中所期盼的真正的伙伴是哪四位?他真正的巡礼,怎么能够是被安排好的走秀?那多没意思。”
“如此,伙伴临时的,长者是客串的,预言是没有的,名字是虚假的。虚饰的勇者,虚饰的勇者。”
“既是虚饰,何来成真一说?”
梅林抬起头,星河流转的眼眸越过众人、穿透山林,望向不知多遥远的彼方。
忽地,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发问:
“你们……不鼓掌吗?”
“为了这段故事,我可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啊。难道你们不该像在黑白酒馆的那一晚,对我说上一句——”
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敬梅林吗?”
看者皆言,【阿瓦隆】是梅林最大倚仗,却不知那双遍览当世的【千里眼】才是其真正的底牌。
过去不可改变,未来扑朔迷离。
只有当下是最重要的。
遍览当世,是为通晓往昔;遍览当世,就能预知未来。
“不过,以上这些,也只是部分原因。我不是施虐狂,正如方才所说,若不是这场无妄之灾,我根本不会插手故事的发展。”
他低下头,重新看向亭中的三位麻友,语气不紧不慢:
“小亚瑟九成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脱困的可能。谢郎君韬光养晦、隔岸观火,夏小姐又和小亚瑟暗通曲款,我没办法,就只能自救咯。”
夏侬面色微怔。
梅林挑眉,神情古怪:
“你们不会觉得我没看出来吧?小亚瑟先前故意输给你的三枚筹码里,装的是他如今所有的记忆吧。”
史官小姐脸色瞬间一沉。
“为了填补梅兰的窟窿,小亚瑟放弃了太多的自我存在,导致现在前所未有的虚弱。那三枚筹码里,是他的记忆、合作的诚意、以及他的此次归来的部分计划。”
魔法师轻笑,目光却锐利如刀:
“他如此渴望我的【阿瓦隆】,让我猜猜……是不是想解析这根脱落的血管,以其为基底,重塑自身,让自己成为一尊新的宙神,用以承载奇兰的生命?”
亚瑟没有回应,只是擦去鼻尖的血水。
“一尊全新的宙神,对于你们史官们来说的确是一份无法拒绝,甚至足以摒弃前嫌的价码。夏小姐的立场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也就不足为奇了。”
“很伟大的志向,可那不行,我还需要【阿瓦隆】。而且虽然小亚瑟的成长并不让我满意,但作为老师,我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去死。至少——”
话锋一转,梅林终于直视亚瑟,嗓音变得极其冷漠:
“你得先弄清楚自己当年为何而败。”
“亚瑟,我的【最差杰作】。我本以为,一场大败能让你的脑子清醒清醒。可现在看来,你似乎还没搞清楚自身的缺陷,空有一身力量,形同舞枪弄棒的婴儿。”
他望向亭外的山林,用命令的口吻道:
“在大炎待着吧,跟在那位天子身边好好学学,好好看看。为何他能从一个凡人变成一统整条十脉的真龙。而近乎无所不能的你,却连一个小小的奇兰大陆都摆平不了。”
话落,魔法师最后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位中年儒生。
谢添也缓缓抬头,与他对视。
短暂的沉默后,梅林语气一转,忽然低低问道:
“谢尔曼,齐格飞君在暴雨中的哭嚎是否让你回想起了,裂谷战争的末尾。”
“想起那个抱着龙血残躯,跪在尸山血海中哭喊的自己了?”
谢添全身猛地一震,指尖都发起抖来。
“你们叔侄真的很像。”
梅林语气幽幽:
“他被伏尔泰的死所束缚,而你被巴鲁姆克的死所束缚。”
“你愧疚、后悔、试图弥补。可巴鲁姆克已经死了,你就算再愧疚,把这份情绪投射到齐格飞身上,也改变不了裂谷战争中……”
他顿了顿,语气冷淡:
“你和史官集团,对他的背叛。”
夏侬闻言脸色剧变,不禁质问出声:“你到底知道多少!?”
话音未落,空中的魔法师却已化作漫天飞散的花瓣。
风吹落英,话语幽幽。
“生命,是因无法重来才见沉重;牺牲,正因不可逆转方显伟大。枯草还春、死而复生于我而言易如反掌,但……”
“我不会复活任何人……”
落花散尽,一声遥远的轻叹,从天边飘来。
……
亚瑟望着空荡的苍穹,忽地像是耗尽了力气,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鹰眼几乎能看透一切事物,可时至今日,对于自己这位老师,他依旧一无所知。
谢添瞥着亚瑟萎靡不振的模样,毫不客气冷嘲道:
“搞了半天,你也被他耍的团团转。【破格】就这啊?”
“他的状态很不好。”
夏侬走上前解释:
“你没发现破格的存在筹码是我们四个里最少的吗?”
别说和梅林相比,就连她和谢尔曼的筹码,都比亚瑟多出十倍以上。
这也是她当时收到那三枚筹码时为何会如此震惊——
堂堂破格,为了填补宙神梅兰的窟窿,将自身九成的存在都留在了祂的体内。
亚瑟如今还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按理说,他根本就不该存在。
“若换做过去,破格完全有能力压制梅林的同时,应对你的攻击。”
谢添撇了撇嘴。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史官。”
亚瑟支起身子,眼神掠过夏侬,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现在虚的很,你要不要和上峰汇报一下,再来一次围剿?说不定真能把我这颗肿瘤彻底摘除呢?”
夏侬眉头轻轻一跳,没敢接话。
大炎的任务到此算是彻底黄了。
谢添冷哼一声懒得再奉陪,转身就要走。
可刚迈步,亚瑟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几个意思?”谢添冷笑出声:“还有事啊?”
亚瑟摇摇头:“本来找二位,只是凑个牌局,没有其他意思。但现在,不同了……”
话音刚落。
方圆百里的焦黑群山上,骤然降下数千股磅礴气息,一道道金色光柱接天连地!
天际,一条黄金的巨大龙影在云海中高高扬起,随风展开一面大纛。
上书两个遒劲大字——
【应龙】
大炎三司五卫之一,天子亲卫——应龙卫,倾巢而至!
夏侬当场倒抽一口凉气,谢添也不禁眨了眨眼。
这些人,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足以匹敌奇兰的超凡者。
亚瑟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二位用其他血管的灭世武装把蜀山炸成这副模样,官家很不高兴。”
“恐怕,你们还得陪我在大炎,多待上一阵子了。”
…………
…………
幻想乡阿瓦隆。
纯白的乐园高塔。
花瓣纷飞,梅林的身影在漫天花雨中缓缓勾勒成型。
他看了看四周的景色,确认自己已顺利回到阿瓦隆,这才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轻浮的笑意早已褪尽,魔法师面如金纸,额头汗出如浆,呼吸粗重如破风箱。
一只狐狸不像狐狸,狗不像狗,白绒绒的小动物蹦蹦跳跳地走到跟前,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他:
“芙呜?”(你撞鬼了?)
梅林泪眼汪汪,一把抱住它,语带哭腔:
“呜呜,小凯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芙!芙呜!”(死开,莫挨老子!)
小动物发出可爱的叫声,两只肉呼呼的爪子嫌弃地拍着他的脸。
他不是开玩笑。
如果说过去和熔炉百相的追逐战是有惊无险的小打小闹,那这次,是真正的生死一线间。
别看他好像得意洋洋地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你见过哪门子赢家连一毛钱都赢不到,甚至差点把命交代出去的?
如果亚瑟执意【阿瓦隆】,没在核爆的那一刻出手制止,那梅林这会儿已经让谢尔曼炸的连骨灰都不剩了。
不过好在,虽然赌局中的他一直在输,但在赌局外,在最后的最后,他赌赢了。
亚瑟不会看着大炎的无辜百姓受牵连,更舍不得他这个老师。
“哼哼,怎么说我们之间也有点父子情在嘛~”
风花亭的那张赌桌上,夏侬背靠史官集团,谢尔曼想走随时能走,亚瑟更无所拘束,即便是现在的他,也依旧强悍到无人能触其项背。
唯一有生命危险的只有他梅林。
他临走前那一波无差别嘲讽,看似从容潇洒,实则就是为了宣泄一下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高压。
回头细想,这场无妄之灾,最后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一百颗核弹;
一位最强漫游者的无尽追杀;
以及——
“哎呀,大家别骂了,难道我求个活命也有错吗?”
他轻轻放下小动物,千里眼投向奇兰大陆,投向那个正低头独行在广袤草原上、失魂落魄的白发青年。
“为了故事的精彩,我这次可是真真切切的当了一回大反派啊,齐格飞君。”
“你虽错过了复活伏尔泰的机会,但此行绝非一无所获。圣剑再断,巡礼虽假,可你这一路缔结的羁绊确实货真价实的。”
“故事终于要进入最高潮了,千万别让大家失望啊,齐格飞君~”
(比蒙复活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