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州西边靠近井陉口的绵绵群山,有一处绝妙的所在。
从房山县城所在沿着绵蔓水西侧径直往南走约三十多里路,一座巍峨的大山便出现河水西侧,上山的唯一一条小路蜿蜒在弯曲陡峭的山体上,接近山顶的地方更是接近八十度,山顶倒是较为平坦,建有一座能容纳几百人的木寨。
叱月岭,摩云寨。
站在摩云寨向西北眺望,不远处有一座更大的山体,此时已近黄昏,在深秋的夕阳映照下,长满松柏树的大山黑中带黄,山风吹过,黑缎上金光闪闪,煞是好看,跟叱月岭一样,山顶也很平坦,不过规模就比叱月岭大得多,上面建有一座大型寨子,寨墙由夯土垒成,寨顶用木梁覆以茅草、树皮,寨子容纳了三千多人居住还显得有些空阔。
叱日岭,摩天寨。
叱月岭与叱日岭之间约有四五里路,有一条较为平缓的大路连接着,沿途全是低矮、平缓的山坡,山坡上全是低矮的灌木和荒草,一片接一片的牛、马、羊出没其中,恍惚中乍一看还以为到了塞外大草原。
宁胡坡。
宁胡坡与叱日岭之间有一道约有一丈左右宽的深涧,平日里在叱日岭那头架有一座木制吊桥,晚上吊桥就会收起来。
摩天、摩云两寨据说隋末时就有了,到了唐代安史之乱时有人重新占据两寨进行了翻新,到了唐末,先是藩镇割据,接着是河东、宣武之间长达十多年的乱战,后唐李存勖在位时,唐、梁又是一阵乱战,紧接着塞外的契丹人又不停南下,军阀残暴严苛,契丹人更是以出战时不带军粮、四处“打草谷”为乐,卢龙、义武、成德、横海几大战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集寨自保,摩天、摩云二寨就是其中之一。
时下正是后唐李从珂刚刚登位不久,新帝为了酬谢跟随他夺取大位的一众将士,东都洛阳的国库搜刮一空仍不敷用,最后又下诏令各战区(节度使)上缴布帛、钱粮。
镇州所在的成德节度使董温琪接到的诏令是他的战区需要上缴绸缎五万匹、钱十万串(一串一百钱),董温琪在成德战区经营多年,这点东西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过要他自己掏腰包那是万万不成的,于是他向镇州各县派出了大量的“搜刮使”,搜刮、拷掠治下的老百姓。
眼看离中央严令上缴钱粮的日期越来越近,董温琪四处搜刮得来的钱粮离中央要求还有些距离,后来听说摩天寨在老寨主姚珂的带领下经营了二十多年,现下寨内人口众多,颇为富庶,便派了自己的亲信——牙内军都虞侯秘琼率领牙内亲军两千,彰圣都骑兵五百,射生都弓箭手五百,加上两千民夫,五千大军,号称两万,杀向叱月岭,准备攻克摩天寨后用俘获的钱粮向中央交差。
摩天寨中央,议事厅。
议事厅是摩天寨最高的建筑,与其它地方不同,厅墙均是用打磨的整整齐齐的大青石垒成,屋顶上还盖着一色的黑瓦,厅前、后的小院也是用青石、黑瓦筑成,前面是老寨主姚珂的亲卫摩天都住的地方,后院是姚珂及其家属自己住的地方。
大厅正中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字,“浩气长存”四个颜体大字龙飞凤舞,不知是何人所书。
“浩气长存”下面摆着一张大柏木交椅,交椅漆成黑色,背后放着一张虎皮,一个约莫六十多岁,身材健壮,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端坐在交椅上,交椅的右侧挂着铜锣、木槌。
老人背后站着一条大汉,约莫三十出头,身高超过六尺,身材异常雄壮,一捧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虎眼圆睁,左手握着一把沉甸甸的短戟,右手提着一段铁链,铁链尽头连着一个黑乎乎的铁锤,看那份量,至少有二十多斤。
大厅两侧摆着七把小一号的松木交椅,左侧首位坐着一个中年文士,年约五十上下,黑色的唐巾,白色圆领直裰,面容清癯,颌下一缕山羊胡子。
文士下首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略显肥胖,双眼浮肿,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中年汉子下首的交椅空着。
右侧首位坐着一位大唐军官闲暇打扮模样的汉子,也是络腮胡子,灰色唐巾,灰色圆领直裰,腰间缠着牛皮腰甲,腰甲四周有一圈云纹。
络腮胡子下首坐着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戴着窄沿、尖顶羊皮帽子,交领长袍外面裹着一件短羊皮袄子,老人双眼微闭,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老人下首坐着一个年轻汉子,身材高大,高鼻深目,没有胡须,一蓬乌黑的长发随便挽了一下披在脑后,黑色麻布长衫,左衽,双眼炯炯有神,不时流露出的精光令人不寒而栗。
年轻汉子下首也端坐着一位年轻汉子,装束与那位身材瘦小的老人有些相似,不过帽子、衣服全是白色的,身材雄健,胡须剪得颇为整齐,一副卑微恭谨的模样。
“都说说吧”,一阵雄浑低沉的声音传出,震得在场的众人耳朵隐隐有些发痛,听到这声音众人一个个赶紧端坐起来,左边那肥胖汉子也睁开了自己浑浊浮肿的眼泡,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白须老人看到这一幕心里暗暗叹气,不过脸上却仍是那副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
右侧那戴帽子的瘦小老人也倏地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三角眼霎时精光四溢。
“大哥,弟以为,凭吾等两寨的地势、人马、粮草,稳守绰绰有余,现在官军缺粮,最多十天半月,就会粮尽而退,不如将那人打发走了得了,再说了一州团练使、副使都由洛阳任命,他秘琼何德何能敢替天子乱发官职”,中年文士开口了,声音圆润悦耳,令人油然生出亲近之感。
中年文士姓李名膺,原来是镇州的一名文吏,后来得罪了上官,准备举家逃到河东,路过井陉道时被姚珂抢掳上山,后来与姚珂一番详谈,二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随即全家就留在大寨,李膺与姚珂结拜为兄弟,目前管理大寨一应钱粮、文书、商贸事物,为大寨的二号人物。
“寨主,属下却以为不妨答应那姓秘的,无非是每年定时给成德军提供一些马匹、钱粮,无损大寨根基,却凭空获得州团练副使一职,寨主您也知晓,这官制虽由洛阳任命,但一镇节度使推荐了,上面无有不允的,有了这官衔,今后对外交换粮食、盐巴就不用像以往那样偷偷摸摸的了,寨子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再说了,那秘琼不是答应了吗,吾等又不用下山,白得那官衔”,右侧那军官模样的汉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像白须老人——姚珂行了一礼说道。
此人叫何刚,原来是成德军的一名小校,因不容于长官,一年前带着自己二十多个属下直接投奔了姚珂,姚珂因他是一个正经军官,便在寨里拨了三百人交给他训练,目前是山寨步军都的副头领。
接下来众人纷纷发言,有的迎合李膺,有的认为何刚说的有道理,一时间众说纷纭,吵得不可开交。
那戴帽子的瘦小老儿以前是在前振武军节度使辖区(今包头至大同一带)附近放牧的一个吐谷浑小部落首领,汉名叫白思俭,振武军被契丹人占领后,小部落归属了辽国,后来不堪忍受契丹人的盘剥,便带着部落南下,辗转来到摩天寨,现在他下面有人口八百多,战时能出动骑兵三百,在摩天寨算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那披发左衽黑衣汉子的情况与白思俭差不多,他叫拔野风,以前隶属回鹘汗国拔野古部,祖上还是回鹘贵族,回鹘汗国被黠嘎斯灭亡后,便带着自己的部属在大青山一带做马贼,契丹人来了之后,严厉打击草原上的马贼,他便带着部属南下,在幽云一带亦匪亦牧,在幽州不幸得罪了卢龙节度使、北平王赵德均,南逃后投奔了姚珂,目前是大寨马军都首领,说是马军都,实际上他能调得动的还是他自己原本的一百多骑。
那白衣白帽的年轻汉子叫姚怀忠,契丹人,原本是董温琪收拢的“银鞍契丹直”的一员,骁勇善战,一年前据说是得罪了董温琪的一个亲戚,便带着自己的亲信部下三十人投奔了姚珂,姚珂收为义子,取名姚怀忠,目前是姚珂亲军骑军的首领,本来大厅上只有六把交椅,姚珂为了安全考虑,增设了一把让姚怀忠坐,议事是没他的份的,主要是为了护卫,不然两条大汉站在自己身后,对下面的人压迫感就太强了。
至于那站在姚珂背后的大汉叫姚猛,是姚珂的义子之一,大寨目前头号勇士,是姚珂的贴身卫士。
姚珂见众人意见纷纭,说的好像都有些道理,自己委实决断不下,望了望左侧那张空的椅子,“要是二郎在就好了”,他想的二郎是他半年前新收的义子,原名李晟基,后改为姚晟,半年前路过叱月岭时手里就一把障刀一个人竟与姚珂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亲卫斗得难分难解,姚珂爱才心切也收做了义子,目前是大寨步军都的首领,带着三百人守着摩云寨。
“回儿!”,姚珂见大厅里除了自己的亲儿子——那个肥胖中年汉子姚回外都发了言,现在还在争论不休,而姚回却一言不发做闭目养神状,心里有气,不禁一声大吼。
听到这声吼声,众人都停止了争论看向姚回,只见姚回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向自己父亲拱了拱手说:“禀父亲大人,孩儿也没甚主意,父亲决定了孩儿照做就是”,说完又坐下来恢复以前那事不关己的模样。
说起这姚回,别看他貌不惊人,平时也不显山露水的,可他是山寨最大一股力量牙内都的首领,牙内都有三百步军,个个装备盾牌、横刀,一百弓箭手,一百骑兵,名义上他还是姚怀忠的上司,这牙内都可是姚珂经营多年才打造的力量,当然得由自己信得过的亲儿子来率领——虽然这儿子有些不成器。
听到儿子不出意外的回复,姚珂心里更加想念二郎,那姚晟平日里恭谨孝顺,办事得力,眼界开阔,勇猛异常(他没和姚猛比过,否则姚猛的头号勇士身份就岌岌可危了),更为难得的是他还读过书,写得一手好颜体,文武双全,实在是自己最大的臂助,可惜摩云寨紧要之处必须要有得力之人坚守,否则他早把他调回来了。
姚珂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半响才睁开眼睛。
“老夫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