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荥泽,大运河的北端起点。
虽不如汴州漕运码头那么繁盛,但由于再往北一些就是河南道到河北道的另一个重要渡口河阴,加上从洛阳到东面有两条重要驿道,北边的一条就是经过荥泽到汴州,南边一条则是通往许州的。
水陆交汇之地,荥泽运河码头依然车水马龙。
韦安之等人如果要乘船顺着汴河东南而下,荥泽是一个理想的起点,原因很简单,汴州设有司漕曹,隶属于洛阳户部转运司,东南而下在沿途州城所在的城池也设有司漕曹(以下简称司漕)。
司漕所在一般会登记南来北往的官船、民船,你去哪里,装的什么货物,有多少人,干什么,都会一一记录,记录完后,会在一张纸上盖上一个戳,回程时船上的人少了多少,都去了那里,则是另外一张纸和一个戳。
当然了,目前全国尚未统一,后唐对运粮、布匹、盐巴、武器等战略物资的官船管得比较严,对于做生意的民船的管理就较为松散了,只要登记了,缴纳一定的税金就可随意航行。
禀告李从珂后,李从珂虽然对李晟基的揣测半信半疑,但出于李重美安危的考虑,还是派了三路大军沿着河流南下搜寻。
李晟基、符彦饶负责的是中间那条汴河——目前后唐最重要的一条漕运河流,从河阴出发,一直到靠近南唐淮南道的泗州,全长七百余里,沿途设有专门供纤夫拉纤的纤道。
最关键的是,汴河是目前河南道唯一可在夜间通航的河流。
正是基于这一点,李晟基选择了汴河,他深信韦安之也会这样选择。
荥泽也有一个汴州司漕下辖的管理点,不过不甚严格,只登录单程的内容,还是船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钱财给足了,而汴州就会严厉得多。
不过想要询问像韦安之及李重美等人的情况就是大海捞针了,从荥泽出发,司漕录事每天要发掉官、民船上百艘,如何记得清楚每一艘船上的人员相貌,登记的账簿也是随便乱填的,加上大量的官船都会夹带私货,而这些人、货是不会登记的。
李晟基等人正要败兴离开时,那录事突然一拍脑袋,“下官想起来了,昨日下午,约莫黄昏时分,有一艘新登记的船只要出发,共有七人,其中有三人倒和你等说的有些像,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个生病的,大白天的还盖着头,还有一个仙风道骨般的道士,一个随身护卫,四个水手,说是要去泗州虹县投奔亲人”
“下官之所有有印象,主要是那道士给我看了相,说的还颇准,长得倒与你等所说的不太像,不过那护卫长得略像你等所说的,嘿嘿,一张马脸”
李晟基大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那病人应该就是李重美了,那道人是韦安之,那护卫不用说就是木仁直了。
赶紧拿过登记的账簿一看,只见上面登记的船主是“桑行真”。
“木仁直”,“桑行真”,他寻思半响,突然一巴掌拍到王存章的肩膀上,疼得王存章直咬牙,“大人这是怎么啦,无端端打我作甚?”
李晟基此时确是狂喜不已,“桑行真”去掉一半不就是“木仁直”嘛,看来木仁直的真名应该就是桑行真,从长相来看与桑维翰也有莫大的干系,估计是近亲。
不过以韦安之的狡猾,应该也没这么简单,他一身道士的打扮,还跟司漕录事交谈,其中必有深意。
无论怎么说,现在总算有线索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汴州。
此时的汴州不像后世那样紧挨着黄河,此时的黄河还未改道,汴州还远离黄河,不过李晟基却没有进城,而是让符彦饶进去查探。
无他,赵德均最看重的义子赵延寿还在城里,这也是不久前河北战事结束后赵德均提议中唯一没有被李从珂采纳的,这事李从珂也跟李晟基说过。
赵延寿文武双全,名望与赵德均相比也不遑多让,前不久还是洛阳朝廷的枢密使,李从珂当然不会把这样一个人物送到幽州去“励精图治”,而是让“败军之将”继续治理幽州,赵德均新败之后声望大跌、内部不稳,对于李从珂来说当然是大大的好事,至于他会不会“卧薪尝胆”那就不是李从珂所考虑的了。
而自己与赵德均目前则是真正的“仇敌”,赵德均一统河北的梦想就破灭在自己手里,赵元瑛父子也还在承天军押着,自己贸然进汴州城,被赵延寿弄一出“李晟基”版的“李重美失踪事件”那就不美了。
等符彦饶回来,将在汴州漕运码头打听到的事给李晟基一说,他立即带领人马沿着汴水纤道赶了下去。
那艘船确实在汴州停留过,不过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开走了。
半夜子时,快到陈留时,李晟基他们在汴水河边的一个小渡口见到一艘船,模样与荥泽司漕录事描述的差不多,关键是船上还有一面帆,此时汴河上的船只不是水手划行,就是雇佣纤夫,使用船帆的少之又少,所以韦安之他们乘坐的那艘船比较醒目。
小渡口停着七八艘船,这一艘是还是最大的。
船上空无一人,小渡口夜间没人管理,由于是夜间停靠过来的,也并没有人看见船上的人有没有下船,去了哪里。
好个韦安之!
这下李晟基就进退两难了。
他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
一是韦安之和木仁直为何在一起?
二是他们的去向,明显的,这是妥妥的疑兵之计,现在韦安之他们可能在此地下船,改从陆路南行,也有可能中途改乘了其它船只继续南下。
……
“哈哈哈”,陈留南边,接近雍丘的汴河上,一艘挂着灯笼,挑着“户部转运司”旗帜的大官船正在河里航行着,一间船舱中的一个人正哈哈大笑。
大船里面装满了布匹、黍米,正是汴州运给后唐东南最前线泗州守边军士的,刚才哈哈大笑的正是木仁直,不,桑行真。
“韦大人,您这虚虚实实的,不要说洛阳方面,就是我自己也搞得七荤八素的,高,确实是高”,说着对着对面那位道长打扮的人一挑大拇指。
这道长自然就是韦安之了。
只见韦安之拈须一笑,“呵呵,雕虫小技耳,不值一晒”
桑行真却神色郑重地说:“不,先生此次将洛阳、张延朗、石敬瑭、李晟基诸人戏弄于鼓掌之上,还安排彼等多布疑阵,估计现在洛阳官军还在黄河以北瞎转悠,殊不知我等早已扬帆南下了,先生之才,区区一个郎中确实配不上,一品宰相才符合您的才具啊”
……
原来香车换成马车后,桑行真与慕容彦超就分手了,桑行真说敌人的重点肯定是在黄河以北,以东反而薄弱,故自己带着李重美先向东,再向北会安全一些,由于桑行真是河东智囊桑维翰的侄子,慕容彦超也不敢强求,再说自己这张脸目标太大,风险也大,只好带着李继基北上了。
哪晓得桑行真早就被韦安之拉拢过去了,李晟基两百横刀都来到洛阳后,也不是整天在洛神居待着,而是四散出去了解“风土人情”、“防御”情况,就在那些时候,韦安之说服了桑行真。
就一句话,“行真,你有承天军练兵秘技,我有纵横四海的妙计,你我二人联手,何愁大事不成”,关键是韦安之在绑架李重美一系列事件中的居中策划、调度让桑行真大开眼界,最终坚定了信心。
韦安之混出洛阳城后,按照约好的地点赶上桑行真,一起来到荥泽,买了一艘新船,雇了几个水手,在陈留附近的运河小渡口附近桑行真杀了水手,将他们沉到河里,将船只开到小渡口停下,又偷了旁边一条打鱼的小船开到运河里,最后碰到一条大官船。
凭着韦安之一口淮南腔以及对泗州的熟悉(他就是泗州人,家里还有一个兄弟在泗州做官,还是南北朝名将韦睿之后),以及自家兄弟在泗州做司仓曹的实事,加上不菲的礼物、三寸不烂之舌,押船的军官很痛快地让他们上船了,还拨了一间专门的仓室让他们住。
“就是有些对不起叔父”,桑行真透过船头灯笼的光芒看着下面溅起的浪花略有些忧伤。
“呃,行真不可如此,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拘泥于一隅之地”,韦安之安慰他道,“我的家眷现在还在承天军呢,我可一点也不担心”
“为何?”
“哈哈,这李晟基的为人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宁可人负他,也不会他负人,这人确实忠厚,我可是放心的很”
“哦,那他劫夺秘琼、杨光远的财产可是狠辣的很”
“那是两码事,这些财产都用到何处了?不都在你等军民身上嘛,他自己可像秘琼、杨光远那样自己独吞?”
“这倒也是,以先生之见,这李晟基是何等人?”
“这个…行真,你不是在他手下干过一段时间嘛,不如你先说说看”
“嗯,李晟基这人在下确实估摸不透,一身武艺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还巴巴地让我等武夫读书识字”
“不过他的见识确实在我等之上,就拿兵事来说,他常常给我等上课,有几样我至今记忆犹新”
“哦,说说看”
“譬如孙子兵法里的‘以正合以奇胜’,他是这样讲的,‘正’是基础,基础一词是他的独创,他常常口吐新词让我等不明所以,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所谓基础,也就是基本、根本之物,他说无论什么军队,‘正’都必须要做好,所以他常常告诫我等要‘结硬寨、打呆账’,两军对垒之时,如双方都无奇计,则‘正’强的一方必胜无疑”
“又说什么‘不对称’‘战争’,全是他的新创之词,也就是双方实力不一样,战斗时,尽量用自己更多的军力去面对更少的敌军,就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如果敌军实力很强而我方很弱,就需要出‘奇’了,无非是不正面对垒,侧面或利用时间优势不断削弱敌军的数量优势,到时机成熟后,也就是力量对比转换后再一举破之”
“或削弱敌军士气,扰乱其心神,削弱其粮草,最终之目的还是削弱敌军的实力,让我方逐渐占据上风,时机成熟时再一举破之”
“其它诸事,他对农事、工矿事异常重视,又很精通,对文人反而不太重视,多将我等武夫当做文人来用”
说到这里,他偷偷瞟了一下韦安之,心里还想着,这估计就是韦安之离开承天军的原因吧。
其实原因很复杂,这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