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天不遂人愿,明明晨起还是热乎乎的日头,待到了午间,一阵邪风平地起,乌云密布,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将青石板砸得晕头转向。
李遥穿着喜服,衬得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更如谪仙一般。此时他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表情苦大仇深。
顾闻白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与他并排站着,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雨下得越大才越好呢。”哼,李遥虽然年纪长,辈分高,可经验却没有他丰富。想到这里,顾闻白不由得嘴角挂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的怀中,揣了两本小册子,是等下预备给李遥与卫英的。如此想想,他便觉得责任重大。
李遥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是记得,顾闻白与落落成婚那日,那雨下得跟天破了似的。不要说吃喜酒的人不方便,便是布置酒席,也麻烦得紧。
不过,这次苏云落却是有备而来,正在叫人搭雨棚。
今儿有两件喜事,一是他将何悠然娶进来,而后,将卫英“嫁”出去。
一想起那场面,便省得将是如何的混乱。不过,今儿他不用操心,他只需要做好他的新郎便好。苏云落打了包票,一切有她。
顾闻白鬼鬼祟祟地将一本册子掏出来,塞给李遥,便马上溜了。
李遥莫名地接了小册子,翻开一看,老脸一红,啐道:“还当我是个童子鸡不成?”话虽如此说,嘴角却浮了一丝笑容。
他喃喃道:“这场雨,下得倒是时候。”
他的视线望着折园那边。也不省得是谁出的主意,说是新人在半个月内是不能见面的,是以自从何悠然被接去了折园,他就再也没见过悠然的面了。他明明记得,上回顾闻白与苏云落成亲前,二人还见面呢。
也罢,横竖这半个月也熬过来了,从今晚起,他与何悠然,便一生一世再也不分离了。
便是回京城也好,去天涯海角也好,他这辈子,都要牵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启程回京,他的一双眼幽暗起来。
顾闻白的爹顾长鸣,果真是幕后黑手吗?倘若真的是,那他与顾闻白的关系……
雨下得又急又猛,教人看不清前路。
回京城是下下策,却是不得不回。
今儿坐镇指挥两场婚礼的,是苏云落。
她穿一套浅荷色的对襟襦裙,头发梳成高髻,上头只简单地盘着珍珠链子。此时呷了一口茶,润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咏春打着伞走到廊下,虽然穿着木屐,但裙子的下摆还是湿透了。咏春收了伞,与她道:“太太,雨棚拉好了。”
“可见着大爷?”方才顾闻白还在这里,此时不知跑哪里去了。这时辰客人该来了,他们得到门口迎客去。
咏春不是很确定:“方才奴婢看到,大爷似是寻卫护卫去了。”
一大早顾闻白便神神秘秘的,用了朝食便满园子乱蹿,仗着自己是过来人便对着两位新郎指指点点,也不省得有什么好指点的。不就是成亲嘛。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苏云落嘱咐咏春:“吩咐下去,若是见了大爷,便赶紧请他过来。”
咏春应了。
顾闻白此刻蹿进了卫英的房中。
卫英穿着喜服,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倒是显得比平日里俊朗了几分。此时他正襟危坐,正垂耳欲聆听顾闻白的教诲。
顾闻白咳了一声,其实他没什么好交待的。只不过是过来塞一本书给他而已。
瞧着卫英满脸期待,似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婚姻的真谛来。其实世间每对夫妻都有各自的相处之道,哪有什么可说的呢。
卫英这般,倒是搞得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想了又想,他憋出一句话来:“女子向来柔弱,多让着她,定是没错。”
那是自然。卫英点点头。大哥卫真向来是让着大嫂的,大爷也是唯太太马首是瞻,蓁蓁那么美好,他才不忍得朝她说一句重话呢。
一时倒又无话可说了。
外头雨声哗哗,卫英似一个孩子,带着期盼地看着他。顾闻白的内心,却是一下子柔软了起来。他记起那年,他初初捡到卫真卫英时,二人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个头极小,又瘦又黑,一见到他手中的馒头,双眼便发亮起来。
一转眼,卫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卫英长成了壮实的汉子,今儿也要成亲了,待他去了京城,还不省得能不能再回来。
顾闻白自己盘腿坐下,认真地与卫英道:“我们不日要前往京城的事,你也省得了。”
自是省得,他还打算嘱咐蓁蓁好好守在家中,等他回来呢。大爷回京,想来是十分凶险的,怎地能少了他的保护。他这几个月勤学武艺,自觉功夫又上了一个台阶呢。
顾闻白轻轻吁了一口气,直视卫英的双眼:“你新婚燕尔,便不要去了,与卫真留在灵石镇,照料着云起学堂。”
卫英愕然:“大爷,这怎能够?”
顾闻白不忍心,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万一,我们回不来,清明时节,还有人替我们烧纸。”这种大喜的日子,他原不想扫兴的。
卫英几乎要暴起了:“大爷,我,我……”
顾闻白伸手,将他按住:“朱先生还等着你,卫英,别负了她。”
说着,他轻轻地松了手,起身,瘦削的身子推门而出的瞬间,卫英压着嗓子问他:“可太太呢?”
顾闻白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门关上,只剩下浓郁的雨声回应着他。
咏春终于寻着了顾闻白,连忙告知他:“大爷,太太在寻您咧。这时辰,该去迎客了。”
顾闻白撑着伞,急急赶到了花厅里。
苏云落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二人相视一笑,相携着一道走了出去。
人生那么长,又那么短,他们要一起走的时光,还很长。
卫英出门了。
雨势小了一些。
阿元负责点爆竹,爆竹响完,卫英跨过门槛,没敢回头。他记事晚,只记得浑浑噩噩便到了公子身边。彼时同样瘦瘦小小的公子将他们两兄弟捡回去,用自己的月钱省吃俭用地将他们养大了。公子没嫌弃他笨,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可今日,公子说不要他了。
呜……卫英的眼有些朦胧了。
毛瑟瑟打着伞,指引他上车。
许是泪眼朦胧了,上车时,他一个没注意,差点摔进车厢里。
顾闻白站在风里,嗤了一声:“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