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画中人布衣草鞋,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瘦不胖,面上戴着一副巨大的面具。
二掌柜又差些想死。
这貌美的人便是比旁人刁钻,不要说他没见过那个人了,便是见过,这画像戴一副面具,难不成是指认面具吗?
他不得不撑起精神,假装细细地看着那画像,唔,作画的人画功不错,将面具画得甚好看,若是挂在客栈里头,定然能引起那些风雅的客人一番捧场。
但他确确实实不省得那人是谁。
二掌柜快哭了:“这位女侠,小的真的不省得那人长什么样子。每次他都是与知县接洽,欧阳知县再将讯息下达给我们。小的是真的不省得……”
只见面前的孙南枝微微蹙起好看的眉,问他:“欧阳知县是谁?如今在何处?”
二掌柜闻言,浑身一颤,颤声道:“挂在小的旁边这位,便是欧阳知县……”
孙南枝眉头蹙着,转而看向正在看热闹的何悠然。何悠然也蹙起好看的眉,道:“既然主谋已死,那留着这些旁的虾兵蟹将也没甚用了,不妨一并杀了。此人生得阴险狡诈,留着他还要给他饭吃,还要伺候他,怪麻烦的。”
二掌柜虽然想死,但觉得自己也没有这天仙般的人儿说得这番不堪吧!当下哑着嗓子大喊:“二位女侠饶命!小的,小的还是有用的!欧阳知县说过,那人每次来,虽然刻意掩饰了他的口音,但欧阳知县见多识广,还是从他的口音中听出,那人是汴京人士!他身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欧阳知县道,那是长年焚香之人,才会有的香气!”
汴京人士,身上还有长年焚香的香气,那便极有可能,是京城士族。但也不能排除,富裕的商贾人家。毕竟商贾人家最喜欢紧紧跟随官宦人家的潮流了。
苏云落站在屏风后头,听着二掌柜的话,微微蹙眉:到底是谁,欲将他们困在青阳县。
青阳县县衙。
老者忽而费力地咳嗽起来,他的痰音粗重,用力的咳嗽着,整副干瘦的身子剧烈地晃动着。
骄阳从厚重的云层中跃了出来,温柔地照拂着大地。
光线将老者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有两道似是久远的伤疤。他虚脱无力的手掌上,也有浅浅的疤痕。
见顾闻白打量他,老者又桀桀地笑了:“这些疤痕,可全是拜你父亲而赐。同朝为官,我替他谋事,最后他全身而退,而我却被贬到这鸟不生蛋的青阳县来。”
如此繁荣的青阳县,在老者眼中被称为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见他是多么的渴望回到繁华的汴京。
顾闻白打断他:“劳烦你,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在这里与他闲扯。
老者又桀桀笑了:“年轻人,别心浮气躁,你的父亲既然耗费心血将你引来这里,便是想着,永远叫你回不了汴京了。”
原以为他这话,能让顾闻白神色大惊,却不料只有波澜不惊的沉默。
老者一怔:“难不成你省得了?是你的好父亲要害你?倒也不奇怪,若是你省得你的父亲向来怀疑你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如此平静亦不奇怪。想当年,他与前太子妃卫碧娥两情相悦,恨不得抛弃所有私奔,包括顾家百年的声誉,以及他的子女,他竟是通通都没有考虑过。是以老夫便多了个心眼,私下调查了顾家,竟是发现原来你的父母早就貌合神离,你的娘亲……呵呵,竟然与人私通,生了你。”
李遥惊惧。假若这老者所说俱是真的,那他总算省得为何顾闻白宁愿窝在灵石镇上,却不愿意回京的原因了。这样的家世,竟是比起他的,还要波涛汹涌。李遥细细地想了想,幸好他与他爹长得差不离……不对,在他的印象中,顾闻白长得与顾长鸣也十分的相似!这老者,可真是阴狠歹毒。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
顾闻白的面色却仍旧淡淡。
他道:“你当年在我父亲身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老者闻言又桀桀笑了起来。那笑声中,仍旧是含着无限的凄然。
半响,他才阴郁道:“世人皆知道才华横溢、盛名极负的顾长鸣顾公子,却是忘了,永远屈居在顾长鸣之后的湛杰。”
若说方才二人俱是淡淡,此刻却是大吃一惊了。
李遥比顾闻白年长,很是听说过湛杰的名字。他虽然屈居在顾长鸣之下,但那时与顾长鸣还时常被人们成为“文雄双杰”。彼时先帝正是雄心壮志,重用人才之际,汴京城中最流行的话题,永远是文人的才华。是以汴京中便有了文采斐然十公子的排行榜。进入这十公子的排行榜的才俊,士族人家若能邀请到其中一个,便叫人羡慕不已。
当然了,在这十公子排行榜遥遥领先的,是顾长鸣与湛杰。
顾长鸣年少俊秀,又是京城士族之后,虽然很少出来应酬,却在世人眼中自有一股神秘的感觉。每次他只要出行,乘坐的马车定然被扔满鲜花。李遥听说,有一段时间,顾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踩破了。
而湛杰,虽然是外乡人,年纪也比顾长鸣稍长,但他文采斐然,甚得先帝欢心,被先帝亲口赞赏他与顾长鸣为“文雄双杰”。湛杰所租赁的院子,有一段时间竟然被牙行将价格抬得极高,便是这样,还有不少书生不惜金钱,与人竞争租赁。
他们诗文,只要一作出来,便迅速被人传阅。书坊所印的诗册,很快便一售而空。
只不过,后来十公子的排行榜不断更新,顾长鸣仍旧雄踞榜首,而湛杰,却是销声匿迹于众人之中。
眼前的老者,竟然是消失许久的湛杰!
瞧见二人神色,湛杰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想当年,我们文采斐然十公子出行,万人空巷,风光无限,可如今……世人只记得顾长鸣,却是忘了我湛杰!”
世上可不就是这样,最出众的人,人们才记得。湛杰一把年纪了,竟是不省得这个道理。白活了。
湛杰盯着顾闻白:“虽然你不是他儿子,但是活在他的光芒之下,很是痛苦吧?”
顾闻白还真认真地想了想,半响才摇摇头:“如今的我,很快活。”他如今拥有了苏云落,琴瑟和鸣,在与世无争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盛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与他又有何相干?
湛杰压根不相信他,有哪个男人能甘于平凡的。
顾闻白却是问他:“你当年与我父亲很要好吗?”在他的印象中,竟是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湛杰神情阴郁:“若不是我生了一场大病,世人又怎会不记得我?”
李遥忽而在旁边默默地说道:“你生了病,穷困潦倒,无人照料,却是顾长鸣救了你,是以你才感恩于他,替他做事的罢?”
湛杰忽而神情激动:“是又如何?顾家富裕,他照料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照料,他也不过是出了一些黄白之物,差人照料我,还时不时来探望我而已。可怜我当时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觉着他竟是那般的好心,竟发誓与他做一生一世、赴汤蹈火的兄弟。”
顾闻白默默。顾长鸣做了农夫,湛杰做了蛇,农夫利用了蛇,蛇没反咬成功,在阴暗的角落里阴郁度日。
李遥却问:“顾长鸣与前太子妃两情相悦,企图私奔,这事你若是揭发于先帝,定然叫他人头落地。”可当年那事,似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浪。
湛杰唾了一口:“你以为那姜定便是英明的帝王吗?呸,他比顾长鸣要龌龊多了。”说起先帝姜定,湛杰神情越发的激动。他像是憋了许久,想吐槽先帝姜定,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闻白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着实想不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文雄双杰之一竟成了这般的模样。
湛杰憋了半响,忽而道:“当年老夫成名之际,你们尚未出生,自然不能想到当年万人空巷的情况。”
顾闻白记事时,文采斐然十公子排行榜已经不如当年的盛况了,况且,除了顾长鸣做了太子太傅外,其余的人后来皆是寂寂无名。再加上后来先帝耽于炼丹,对十公子排行榜也不大放在心上,士族对之的热情便迅速冷却。倒是在民间,文人们还打趣一二。是以他作为顾长鸣的儿子,能不能进入十公子排行榜,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湛杰示意顾闻白:“将铜锁打开。”
铜锁打开,厚重的门扇用力才能推动。
甫一进入门口,扑面而来的便是极寒的凉意。
顾闻白与李遥,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这种感觉,怎地有些似曾相识?
再前行两步,库房的全貌便显露出来了。竟然是一座冰窖。顾闻白无可奈何地大胆猜测,这里头不会也有一具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罢?
他们不就在灵石镇瞧见了卫碧娥的尸体,事情还没完没了了。不仅惹来一堆麻烦事,如今还要被姜弘威胁着上汴京去做官。
顾闻白想起卫碧娥被指婚那日,卫苍兴奋地来与他说这件事:“我姐姐,可真是卫家的福星!”
明明是灾星啊……
顾长鸣果真与卫碧娥有染?一向冷冷清清地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犯下这弥天大祸,他着实想不出来。不管什么时候,无论平时,或是年节,父亲的脸总是淡淡的,一丝一毫别的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对母亲那般冷淡,对他与姐姐那么冷淡,却对卫碧娥如飞蛾扑火般的炙热?他可记得,卫碧娥的年岁与父亲,似是相差甚远……明明,卫苍说过,吴王也说过,卫碧娥是一心要做一国之后的,又怎地会自毁前程?
至于湛杰说的,他不是顾长鸣的儿子,他倒是不在乎。他早就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游子,从前在顾家,除了姐姐顾盼宁给的一点温暖,他何曾感受过顾家旁的人的善意?倒还不如说,他只比顾家中的一棵杂草强上那么一些。
他的的确确是顾家的孩子。被外放的祖父虽然长年不在汴京,但顾闻白看过祖父的画像,他与祖父长得有八九分的相似。便是这八九分的相似,让长年礼佛的祖母不喜他。谁叫祖父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呢,年轻时总与一些姑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外放时,不是招惹东家的姑娘,便是撩拨西家的女儿。后来年纪老了辞官,原应归汴京去,却为了一个女子在外地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百年顾家,在别人眼中是热热闹闹、享尽荣华富贵的簪缨世族,但在顾闻白眼中,却是一座可笑的宅院。
顾闻白回头,望了一眼外头灿灿的日头,觉得自己或是在做一场噩梦。
可他却又清楚地知道,湛杰所言,或许是真的。
将他们引来青阳县衙的人,又都知道些什么?
顾闻白的头隐隐地痛了起来。他心中的那团迷雾,越发的重重起来。
从灵石镇一路北上,他们便省得路上一直有人跟着他们。可那些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远远地跟着。李遥还开玩笑,说那说不定是姜弘派来的暗卫呢,倒是放一百个心了。虽然如此说,却越发的郑重,一路上众人皆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倒还算是一路平安,只一直到了青阳县,原来跟着的那些人却不见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转眼杨玉丹手下的婆子便寻上了门。
湛杰跛着脚,垂着手臂,吃力地走在前头。
这座冰窖,比起灵石镇的冰窖要大得多,门也多了两道。
李遥默默地走在顾闻白身旁,见他脸色与平时一般无异,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无事罢?”他们李家四个小子,尽管平日里也为了利益明争暗斗,但却远不如顾家这般的,让人吃惊。果然,那些盛名在外的才子,都是有些变态的。
此时在李遥心中,顾闻白是一个极为可怜的、需要照料情绪的孩子。
顾闻白摇摇头,正要说无碍,忽而一道黑影极快地越过他们,直扑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