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家豆腐坊并不大,在康乐坊的一道巷子里,夜深秋风不断,将日积累深的浓郁的豆腐味吹了过来。
顾闻白没花多大的功夫,便循着味道寻到了门头小小的李家豆腐坊。
洛阳府城虽然没有汴京城那般寸金寸土,但普通的做小吃食生意的,院子虽然是自家的产业,比起灵石镇,却要狭窄得多。屋子虽然是砖木混建,纵深却并不长。
院子是小四合院的格局,廊下放着好几个木盆,里头浸泡着黄豆。灶房里,有一个头上包着青帕子的妇人坐在小杌子上,膝上摆着簸箕,脑袋低低的,正凑在油灯下捡豆子。
她身子单薄瘦小,秋风一吹,好似要将她吹走似的。
顾闻白静静地躲在屋檐上,观察着那妇人,半响后才犹豫确定,这妇人,好似是余曜曜。原谅他对除了苏云落外,旁的女子俱并不放在心上,便是孙南枝,他记得的,也只有孙南枝超绝的武艺。
那妇人却是放下簸箕,缓缓抬头,朝顾闻白伏着的屋檐看了一眼。
眉眼淡淡,眼神却似是闪过一丝亮光。
果然是余曜曜!
余曜曜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衫,缓步走了出来,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娇美的笑容,柔声道:“顾公子,既然来了,便下来吃杯热茶罢。”
她声音不大,乘着秋风,将声音清清楚楚地送到顾闻白的耳中。
顾闻白挑一挑眉峰,一撩衣袍,轻轻落在离余曜曜略有些远的地方。
余曜曜背着光,光线半隐,映着她淡淡的面容。淡然的眉,淡然的眼,完完全全一张看过之后,不会让人记得的脸。
顾闻白心中厌烦这女人,便淡淡道:“你诱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余曜曜看着顾闻白,许久不见了,他上回受了她那一掌,竟然毫发无损,如今站在她面前,举手投足间,越发的俊秀,好想扑上去咬上一口。
那苏云落可真是有福气,竟然拥有这般男子全心全意的对待。
余曜曜好想跟苏云落换脸。换了脸之后,不仅能拥有顾闻白的爱,还有别的男人前赴后继的来。想想就美。不过,师傅告诉过她,那换脸的邪术,十分的危险,不仅会折损功力,还会危及生命。不过余曜曜觉得,折损功力并不算什么。瞧那苏云落,一丁点武艺不会,还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为她如痴如狂。师傅当初还不如传授她狐媚之术,还胜过千军万马。
她轻轻笑着:“顾公子,你明知是我,却还偏偏来了,是不是念着我的好?男人嘛,左拥右抱算得了什么,那才是真男人。若是苏姐姐拘着你,倒是她的不懂事了。”
廊下的暗处,李有悔端着一碗茶,静静地注视二人。顾闻白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样子,却叫哪个女子不喜欢他。他完全可以理解,教主喜欢顾闻白的心情。
顾闻白却是朝他看过来,压根没理会余曜曜:“李有悔,你不是心中痴恋着她吗?为何要让她与别人成亲?若是男人,你便应将她抢过来。”
李有悔眉眼突突的跳,急急从暗处走出来,手都颤抖了:“顾公子,你莫要胡说。我,我对教主忠心耿耿,没有,没有非分之想。”
余曜曜闻言,方才淡淡的眉眼却似聚了亮光:“顾公子,原来你竟是这般的喜欢我,便是连李堂主痴恋我都晓得。”她又不是榆木脑袋之人,李有悔痴恋她,她怎地不省得。便是因为这样,她才毫无顾忌地重用李有悔。一个默默地在身边喜欢自己,又不会轻易离开的人,是她手上的一把利剑。
顾闻白却是完全地忽视她:“李有悔,我相信你,是以我才来此。旁的事我不多问,只问你是如何省得,在青阳县时,那二掌柜是有问题的?”
李有悔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笑道:“顾公子,你怎地好为难李堂主,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不光晓得那二掌柜有问题,我还省得,那面具人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
顾闻白完完全全的忽略她。
一阵秋风卷过,啪啪的拂着余曜曜的脸。余曜曜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好歹的男人!
顾闻白却是敛下眼皮:“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顾某告辞。”
李有悔慌慌地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中俱是恼怒。她不得不点点头。
李有悔这才答道:“我们善心教教徒分布于各行各业,若是朝廷中的官爷一旦有所动作,教徒们便会即刻告知教主。这便是我们善心教隐藏的巨大力量。”便说这李家豆腐坊,亦是善心教的据点之一。其实收集朝廷官员的情报,是余曜曜被封为护国公主之后才开始的。以前那些教徒,甚少识字,更是不懂得官场的门门道道。却是巧了,在两个月前,蒙大明新吸收了一个教徒,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吏,因在官场上时常被上级刁难,是以对上头那些官员十分的不满。与蒙大明结交后,蒙大明时常请他吃酒作乐,一来二去便将蒙大明视为知心好友。当蒙大明言明身份后,那小吏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善心教,并迅速成为善心教的中流砥柱。在官场上失意,在善心教中却如鱼得水,受人敬重。是以那小吏不仅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搂出来,还替善心教建立了新的情报网。虽然情报网建立不久,但已然初见成效。那小吏,早就被余曜曜封为善心教的大护法,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李有悔这一回答,余曜曜很满意。她精心经营的善心教,以后便是一张巨大的情报网。那姜弘想用区区一个护国公主换取善心教的解散,可真是痴人说梦话。
“那面具人背后之人是谁?”顾闻白不慌不忙地问。
余曜曜娇笑起来:“顾公子,你若是陪我数一晚上的豆子,我便告诉你。”虽说是数豆子,语气却十分的暧昧。
狗改不了吃屎。
顾闻白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余曜曜,他同情地看了李有悔一眼,脚一顿,身形一动,却是要走。
不知好歹的家伙。余曜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舍不得放弃顾闻白,急急朝李有悔使了一个眼神。
李有悔便开口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人,说来与顾公子你有些渊源。”虽然他痴恋余曜曜,在顾闻白这件事上却是十分的清醒,若是顾闻白迷恋权力,在灵石镇的时候,早就向她倒戈了。
顾闻白是教主踢到的一块大铁板。
这话一出,顾闻白的脚步总算停顿了。不过,他的眼神十分的孤傲,仿佛在说,若是消息没有用处,他便走了。
李有悔不敢再拿乔,赶紧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子,乃是名唤喻雄昌。”
喻雄昌?这名字似是有些熟悉。
顾闻白拧一拧眉峰,没接话。
李有悔不得不道:“那喻雄昌生三子,长子名唤喻明周。”
顾闻白恍然。竟然是喻明周的亲爹。喻雄昌……是做什么来着?他又睨了一眼李有悔。李有悔不由自主道:“喻雄昌虽然没做官,但却是修炼道法的真人,在先帝没有崩天前,是先帝面前的红人。”
若是先帝面前的红人,那在先帝面前替自己的长子喻明周美言几句,喻明周翻身指日可待。
顾闻白的眉峰又挑了一挑,意思是让李有悔接着说。
李有悔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经将他所知晓的,全部说出来了。可顾闻白看上去还不大满意。
余曜曜似是恨铁不成钢,剐了李有悔一眼,好似在说这傻蛋怎地将得到的信息全都说出来了,以后她该拿什么去与顾闻白谈条件?
顾闻白瞧李有悔也说不出别的有用的信息了,只挑一挑眉,凉凉道:“茶凉了,我便不吃了,留给李壮士润润嗓子罢。”说着却是脚尖轻轻一点,修长的身影便朝夜空投去。
余曜曜没拦着他,只叉着腰,气咻咻地训斥李有悔:“你怎地把不住嘴,将有利于我们的信息全告诉他了?”
李有悔默默地垂下头:“教主,小的错了。”他垂着头,手上还捧着茶盏,看上去可怜极了。
一个大男人,默默地跟在她旁边,伏低做小的,倒也可怜。
余曜曜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好了,也不是你的错。快将茶吃了,替我捶一捶肩。这拣豆子,竟是比练武还累。”她说着,神态疲倦地倚在门框上,眼皮却是合上,不再看李有悔。她心中却是甚知,李有悔极吃她这一套。果然,李有悔听话地吃了茶,又到灶房里端了一碗豆腐花,浇上糖水,端给余曜曜。
余曜曜一边吃着豆腐花,一边享受着李有悔不轻不重的捶打,嘱咐李有悔道:“待他们出了洛阳府城,便将苏云落给我劫了。”
李有悔诧异,但仍是应了。
怪不得教主将顾闻白放走,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不过他还是疑惑道:“教主,我们费了这般力气将顾公子引来,如此便轻易地放走他……”
余曜曜一直阖着的眼皮忽而动了动,淡淡道:“我不过是想见一见他,以慰思念。”
李有悔没有再说话,他的力道仍旧不轻不重,但面色却有些许的不好看了。余曜曜在前面,自是看不到。
他这般为了余曜曜,不惜肝脑涂地,果真值得吗?上回在青阳县,他差些把命搭了进去,这次为了将信息传递给顾闻白,又花费了不少的工夫。这些努力,竟是只为了见顾闻白一小会?起码在他看来,应该直接将顾闻白关起来好好蹂躏一番才值得。
这李有悔倒是奇怪,余曜曜与顾闻白没成好事他倒着急。
顾闻白像一只轻盈的鸟儿,穿梭在夜色中。
洛阳府城不比灵石镇,光是从康乐坊回到投宿的客栈,便要花费上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虽是夜晚,洛阳府城却是灯火阑珊,一处客栈死了一个人,仿佛于普罗大众而言,不过是极为平常的小事。
顾闻白脚轻盈,从一道巷子穿过时,忽而从后头传来奇怪的破空声。
似是有人挥着鞭子,朝他袭来。
他反应极快,朝旁侧的墙壁一躲,堪堪躲过偷袭。那人却是紧紧咬着他,鞭风再起,直袭面门。
竟是一个使鞭子的好手。顾闻白下意识地,想起在黄家受到的那一鞭来。难不成是那个女人?
他贴着墙壁,身子快速翻转着,每次都是险险避过鞭风。
偷袭他的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紧身衣,脸上罩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看那人的身材高瘦,不像是在黄家使鞭子的那个怪女人。
见顾闻白一味只是躲闪,那人竟然嗤了一声。
声音中带着嘲讽,还有一丝熟悉。
顾闻白不动声色,忽地停下翻转的动作,竟是一动不动了。
那凌厉的鞭子在险险挥向他的脸时,竟是停止了。
那黑衣人举着鞭子,与顾闻白互相对视着。秋风瑟瑟,在二人之间卷起一道尘埃。像是静止了许久,又像是过了没多久,那黑衣人说话了:“三公子,许久不见。”声音略显苍老,似是上了年纪的人。
果然,是他。
顾闻白盯着黑衣人,却是不说话,转头便要走。
黑衣人不慌不忙道:“三公子,老爷既然来了,便见上一见罢。”
顾闻白脚一顿,语带讥讽:“他来了,我便要见他吗?”
黑衣人仍旧不慌不忙:“三公子,不日你便要回到顾家去,你们父子,总是要相见的。老爷听说三公子做了新帝的钦差大臣,特来告诫公子,伴君如伴虎,公子还是择一处隐秘山林而居,万万不要入仕。至于新帝株连九族的戏言,公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伴君如伴虎?”顾闻白笑了,看着黑衣人,“他与卫碧娥两情相悦之时,可曾想过他还有妻儿?如今心地倒是变得善良了。”
卫碧娥是主子永远的禁忌。
黑衣人默了一默,收了鞭子,与顾闻白拱手道:“三公子,老爷在天下居等你。”
“老爷吩咐,若是公子不肯去,便将你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