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顾闻白的脚步很快,转眼便看到落脚的客栈近在咫尺。
忽而,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顾闻白伸手,按住眼皮,停了脚步。
暗巷的深处,有人在轻轻击掌:“顾侍郎。”
可真是……当初便不该去黄家的冰窖中察看那劳什子卫碧娥的尸体。在灵石镇与落儿举案齐眉,相伴相守的日子不好吗?忙的时候一起授课,闲的时候一起到农庄上看云起云散。可如今,这时时刻刻都会死人的日子真是够了。
顾闻白眼皮上的手,移到太阳穴上按着。
他倚在墙壁上,看着那人不紧不慢地朝他靠近。
那人的面容缓缓从黑暗中露出来,竟是姜弘身边的林统领。顾闻白却是懒得与他说话,眼皮只轻轻一阖,转头便要走。
林统领赶紧哎了一声:“顾侍郎,且留步。咱们主子……没来。”
顾侍郎如今也是官身了,算算,他们二人总算有了共同的话题。
顾闻白扭着头,看着林统领。似是若是话不投机便要走。不对,他本来就要走。
林统领咳了一声:“顾侍郎,你今儿用了钦差的令牌……主子说了,只有顾侍郎用了令牌的时候,我才能出面与顾侍郎见面。”言下之意,便是顾闻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姜弘所授的官职。是以他们理直气壮地现身了。
顾闻白挑挑眉:“天下居里,哪个是你们的奸细?”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秋风刮得有些猛啊。”却是正了脸色,“顾侍郎,你也看到了,便是在这洛阳府里,有些人十分的嚣张,人命于他们,不过是蝼蚁。官家如今初登大宝,却是处处受限制,十分的需要你与李侍郎的相助……”说白了,便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唉,旁的人听到当今天子这般的低声下气相求,说不定是多么的欢喜,可眼前这人,与那李遥,却是压根不在乎。大约是这般,官家才对他们如此的纵容。甚至还不惜派他前来洛阳府接应。毕竟这样的人,若是以后功成,定然会痛痛快快地身退。官家绝无后顾之忧。虽说兔死狗烹,但要杀狗,也得有理由是不?
顾闻白打断他:“你是指顾长鸣杀人吗?”
顾长鸣……是个例外。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
“林统领,汴京城中,有间药铺做的秋梨膏甚好,吃了专门止渴润肺的。林统领回去之后,不妨去买。”顾闻白语气凉凉。顿了一下又道,“林统领可是说完了?我还赶着回去。”
林统领却是笑了:“有劳顾侍郎记挂我的身体。不过,此时顾侍郎还不能走。官家说了,顾侍郎启用钦差的身份,便是接手调查近来洛阳府城里接连不断的凶杀案。官家特地有令,命我务必相助顾侍郎。”
可真是麻烦。顾闻白冷着脸听完,抬脚便走。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有人与林统领道:“禀统领,洛阳府城再发凶杀案。校尉欧阳烺,方才死在了军营中。”
林统领不慌不忙,抬眼看了一眼顾闻白。顾闻白的脚步不紧不慢。
“欧阳烺死前,都去了哪里?”
“禀统领,此人死前,曾从前面这间客栈出去。据士兵称,欧阳烺在盘查疑犯时,曾受到客栈中听雨楼客人的刺杀。”
林统领眯了眼。很好,顾闻白停下了脚步。
听雨楼,便是他们所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在他从客栈出去之后,那名叫做欧阳烺的什么校尉,进了听雨楼。如今这进过听雨楼的欧阳烺,死了。
果然,顾太太是顾侍郎的软肋。
顾闻白转过头来,目光冷冷:“你们竟是眼睁睁地看着旁的人污蔑我无辜又无助的太太?”
面对顾闻白的诘问,林统领一时语塞。若是顾太太无辜又无助,那他的太太岂不是不染尘埃的小白兔?果然在有情人的眼中,对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顾太太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调查过,这欧阳烺乃是青阳县知县欧阳亨的胞弟,想来也没什么本事的。”无辜又无助的顾太太一箭把欧阳亨给射杀了,还雕成了菊花。欧阳烺替他大哥报仇雪恨,乃是人之常情嘛。不过这些话,林统领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顾闻白不耐地道:“没有受到伤害并不代表我太太没有受到惊吓。你可是还有屁要放?没有我便要先回去安抚我的太太了。”
顾侍郎定然是心中牵挂着自家太太才这般粗俗!林统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顾钦差!官家命我们一干人等听令与顾钦差,奉命调查洛阳府城连环凶杀案,你们可是明了?”
从角角落落的地方传来气势十足的声音:“禀林统领,属下遵命!”
顾闻白:“……”这林统领的脑子,怕不是有毛病罢?
这气势十足的声音,却是惊动了把守客栈大门的士兵们。
林统领轻轻击掌,顿时从角角落落的地方奔数十人来。这些人身轻如燕,不过一瞬,便聚集在一起,齐齐朝顾闻白行礼:“属下见过顾钦差!”声音洪亮,气势磅礴,竟是吓坏了旁边路过的拉着一辆马车的马儿。
顾闻白:“……”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坏人闻得风声,都躲起来了罢?他却是明白,当他掏出令牌威胁史大牛的那一刻起,定然要接受姜弘的条件了。
其实,他倒是想看看,那些在汴京城中勾心斗角的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喻雄昌、顾长鸣,以及初初成为帝王的姜弘……
事情越发乱得像一团麻了。
他身后有了这数十侍卫,那看守大门的士兵一声不敢吭,便迅速地将客栈的大门打开。临进去前,顾闻白随便吩咐了一个人:“那叫什么欧阳烺的,是怎么死的,你且去调查一番。”
不得不说,帝王的侍卫便是干脆利落:“喏!”紧接着,三道身影便飞速地走了。
他再道:“既然要调查案件,那便将近来洛阳府城发生的凶杀案的有关文书,通通拿来。”
“喏!”又有几道身影飞身而去。
他脚步再一顿,负手站着。
身后黑乎乎的影子恭敬地垂着头,鸦雀无声。
很好。
顾闻白再度道:“一晚没睡了,查案脑子怕是不灵活,你们便守在楼下,相约黄昏后。”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林统领。林统领赶紧点点头。其实洛阳府离汴京并不远了,只要他们将顾闻白看好了,总有一日他会进京的。这不,他如今接下调查凶杀案的案子,这一切不都在圣上的计划中?
众人赶紧道:“喏。”
顾闻白挑了挑眉,背着手,没再理他们,缓缓进了客栈。
他们住的楼下,一群士兵面面相觑。忽而见顾闻白进来,后头还跟着一群目露精光的大汉,当下十分有眼色地四下散了。那方大侠一进去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可不想步方大侠的后尘。
刺啦一声,一盆掺了冰的冷水泼在方大侠的脸上,方才被毛瑟瑟宣布死亡的方大侠猛然睁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众人。
老诸才幡然醒悟,他被苏云落给耍了。可又如何,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的的确确,希望老方还活着。毕竟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早就胜过了一般的亲人。
老诸舔了舔嘴唇,正要娓娓道来,却听得珠帘被卷起,一道青影从外头冲了进来,对着苏云落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落儿,你没事罢?我听说,有个叫欧阳烺的闯了进来……”
是一个男人,满脸的焦虑。
苏云落朝顾闻白一笑:“我无事。你可是渴了,让咏春给你端碗茶来。”
顾闻白见她无恙,除了面上有一丝倦意外,并没有外伤与惊吓的神情,才放下心来,宽慰道:“那欧阳烺已死了,倒是便宜他了。”不然让他像他的胞兄一样,死后也雕成菊花。
欧阳烺死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若说老诸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是觉得一股恶寒从脑后散开来。这一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恶寒过后,却是老老实实了。
纵然途中,老方给他使了好几回眼神,老诸还是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给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受了面具男的支使,在何家省亲队伍进入江南府时,便即刻进行阻杀。旁的人无所谓,何老太却是一定要死的。
二人与另外的彼此不省得对方的姓名一行人,一同先行前往江南府。
临行前,他们先与一个自称为怪毒物的男子碰面了。那怪毒物擅用毒,能使他们这次的任务事半功倍。
原来为了万无一失,面具男不仅花了五千两请了他们,还同样花了两千两请了怪毒物。
三人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这般的兴师动众,十分值钱。
后来听得面具男说,不过是一个老妇人,他们顿时嗤笑不已,同时也放下心来。
一场阻杀计划在极轻松的状态下展开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怪毒物用毒,先将何老太与她的小孙女给毒晕了,他们再借机上前砍杀何老太。
可当计划实施时,何家的小孙女倒是给毒晕了。但何老太却十分的警惕,并没有中毒。并且,何家的侍卫,武艺竟然不一般。他们不仅护着何家小孙女逃跑了,还伤了另外同行的杀手。便是老诸,也受了重伤。
便是死,他们的名誉也不能受到影响。
老方一咬牙,拼了全力,到底是将何老太给砍死了。
虽然赚了五千两白银,可治疗老诸,却是用了大部分的银钱。也从那时起,老诸的武艺大打折扣,勉强只能混口饭吃。
还有那怪毒物,也被何家的侍卫所伤,落下了咳血的毛病。
何悠然听着老诸说着,当年的噩梦如历历在目,她不禁愤怒道:“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与祖母,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你们竟是舍得下这般的狠手!”她声音嘶哑,质问着老方与老诸。亏那姓方的还自称大侠,他哪里担得起一个“侠”字?!
老诸眼皮微敛,不敢看何悠然,只喃喃道:“怪也只能怪,你们生在权贵之家。既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何悠然双目眦着:“我的祖母,从微时便苦苦守着,便是享受了荣华富贵,那也是她一点一滴熬来的,你们这些畜生,又怎能体会?!”她的祖父虽然后来像变了性子,但当初寒窗苦读,贫寒度日,便成为人上人,也是他应得的!
老方神情一直萎顿着,闻言却是忿忿地看了何悠然一眼:“你怎地省得你那祖母是无辜之身?后来我悄悄着人打听过,你那祖母,似是掌握了什么秘密,才被人灭口的。”
权贵之家,哪有什么人是清白的?他老方,第一个不信。
“到底是什么秘密才让你们兴师动众,不惜千里迢迢,到江南府杀害她老人家?”李遥安抚着何悠然,沉声问道。
老方却是仰天一望:“这个我是真的没打听出来。好似这个秘密,有不少权贵捂得严严实实。”
他说的是真话。另外的真话便是他们也因此借着这件事,成了洛阳府衙里挂名吃空饷的大侠。
苏云落看着他须臾,朝毛瑟瑟点点头。
毛瑟瑟领命,走近面具人,一脚踹向面具人的尸体。
面具人呻吟了一声,手脚动弹了一下,才缓缓坐起来,茫然四顾。
好呀!这面具人竟然也是被诈死!老方与老诸一般,背后缓缓升起一股寒颤来。是他们脱离江湖太久了吗?怎么弄不清这些套路了?
苏云落与那面具人道:“方才你的两位故人已经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说出来,你自不必说了。还有,你明显说服不了这位方大侠,是以你并不配做我们进京的引路人。”
面具人越发的茫然了。
老方却是啐道:“什么引路人,我看他便是要将你们诓进他的圈套中。这汴京城虽繁华,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遍地都是,哪个人进不得?这位太太若是愿意,我老方,愿意做太太的侍卫,时时刻刻保护太太。”
面具人闻言,呸了一声:“就你还做太太的侍卫,我看你是色胆包天……”他话没说完,就觉着有一道似刀子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收了话头,讪讪道:“顾侍郎……”
顾侍郎?老方看向顾闻白,见他俊秀挺拔,浑身尽是清贵的气质,好似,好似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都是做官的,你可认得那顾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