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审掌柜王二郎的时候,屋中的二人早就醒了。其实拢共也没睡多久,纵然很困,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清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来回回地在脑中倒腾着。
顾闻白支着耳朵,细细听着李遥审案。
苏云落披衣下榻,趿着鞋,自己取了热水,拧了帕子净了手脸。洗完脸,果然干干的燥。她自己也刮了一点润肤膏,细细地抹在脸上。
保养完毕,取出梳子将一头如瀑的青丝通好了,绾成髻,在上头斜斜地插了一支钗。
当听得有人来报仵作来时,她心中一动,想起许久以前模模糊糊的往事来。
她问顾闻白:“仵作,可算是官府中的人?”
顾闻白想了一下,道:“倒也不算,仵作这行当,与衙役一样,虽然替官府做事,可没有固定的俸禄,只每年从衙门里领取微薄的工钱。”其实他没说的是,仵作大多是贱籍,虽有一门技艺,可到底不受官府倚重。因没有固定的俸禄,又不是官府中人,是以很有一些仵作受到钱财或者恶人的威胁,便很容易在死因上作伪证。
苏云落脑子中模模糊糊的,似是想起什么,可却不记得了。
她转头,问顾闻白:“要出去看看吗?”
顾闻白赖在床上,舒展着四肢:“外头李钦差不是在办案吗?何需我露面。”
苏云落嗤了他一声,自己走出睡房,见咏春咏梅却是睡得正香,也不忍叫醒她们,便自己从煨着的炉子上取过铜壶,倒了热茶,又端了一碟子昨晚的点心进去问顾闻白:“可要填一填肚子?”
顾闻白一跃而起:“娘子亲自动手,为夫自是赏脸。”
横竖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与娘子一起卿卿我我。
二人吃着茶,用着点心,一起听着外头的动静。
暗卫此番叫过来的仵作叫吴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后头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背后背着一个工具箱。
吴三见是一具白骨,皱了皱眉头,与小徒弟说了些什么,那小徒弟在白骨前蹲下来,表情平平地检视着,半响后才干巴巴道:“师傅,这具尸骨应是成年男子,他的左小腿应是骨折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口。”
仵作验骨时,李遥一直看着王二郎与卢大旺脸上的表情。
当那吴三的小徒弟说出尸骨是男子,左小腿骨折时,二人的脸上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看来,这二人是真的不知晓了。
李遥翻着虞姬的验尸记录,上头所签署的仵作的名字也是吴三。验尸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虞姬的伤口的的确确符合自刎的特征。而且,她还用了狠劲,伤口割得还颇深。
难不成,这虞姬是将自己当成了真的虞姬,现实与戏里分不清,竟是真的为了项羽自刎了?可偏偏,她自刎的地方还有一具男子的尸骨。
难不成,这虞姬早就省得戏台下埋着一具男子的尸骨?
戏台藏尸或藏骨,动静都十分大,王二郎说自从他做了掌柜之后戏台便再也没有动过工,而客栈整日客来客往,戏班子也常在上头唱戏,假若他没有说谎的话,那这具尸骨,应是在王二郎做掌柜前,就埋好了。而假若王二郎说谎的话……
李遥敛着的眼皮轻轻抬起,问王二郎:“你们的客栈,一开始的东家便是天下居的东家吗?”
王二郎摇摇头:“原来这客栈经营不善,后来才低价卖给我们东家。”却又是想起什么,神神秘秘道,“后来草民才听说原来这客栈闹鬼,可不,戏台子里便埋着一具尸骨,能不闹鬼吗?”
他一张脸肃着,分析得煞有其事的样子。
李遥将手上虞姬的钗子重重地拍在小几上,声音略有些大,将戏班子的人倒是唬了一跳。李遥的本意是吓唬王掌柜,好叫他胆颤一些。谁料戏班忽而有人哆嗦了一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钦差饶命啊,钦差饶命啊……”
卢大旺定睛一瞧,却见是与虞姬搭档唱项羽的男子,名唤阿城的。
阿城没有姓,却也是卢大旺自小买来,打算以后给他养老送终的。阿城长得高大威猛,面白无须,相貌堂堂。只是如今眼皮底下青黑得吓人。
暗卫将阿城拖上来,阿城双腿发软,脸色苍白,双目无神,高大的身躯瘫软成一团。卢大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你……”
阿城却只是翻来覆去地交待:“草民,草民……虞姬说,她喜欢用真的剑……木剑轻,真剑沉,如此舞起来才更有感觉……观众才更喜欢……是以草民便想法子,帮她从铁铺弄了一把剑。果然,虞姬跳得越发的生动了。但草民没想到,虞姬她,她竟然……”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看来倒是与虞姬一副相熟的样子。
李遥开门见山:“你与虞姬,很要好?”
阿城犹豫了一下:“这,戏班里大家都很要好,都是穷苦人,都互相帮衬着……”却是迫不及待地撇清。
何悠然闻言,顿时对阿城不喜起来。
李遥又盘问了戏班里的其他人,竟是纷纷附和阿城的说法的。唱戏本是下等人才做的行当,戏班里的人的的确确都是穷苦人家的,逼不得已才做起这行当,自是抱团取暖,倒也无可厚非。戏班里的人对虞姬的评价大体是好助人,自己的赏钱留得不多,都分给大伙了。对于她的死,好些人还十分的唏嘘。毕竟虞姬唱戏唱得好,赏钱也多。
如此看来,虞姬倒像是真的走火入魔了,竟将自己当作真的虞姬,随那项羽而去。
李遥沉吟着,一时举棋不定。
他是没查过案,也没审过人,难不成,便如此了结了虞姬的案子?
可心中总隐隐觉着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他沉吟着,在场的人也不敢吭声,四周竟是一时静悄悄的。
屋里头,顾闻白也坐直了身子,接过苏云落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也陷入了沉思。
带着些冷意的阳光从窗外爬进来,在地毯映出好看的印子。
不对,虞姬应是省得她所舞的位置是有尸骨的,她日日夜夜在尸骨上不停地跳舞,戏台子的土夯得那般结实,想来埋尸的人也将尸体埋得很深。虞姬身体轻盈,便是跳上十年也不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假若,虞姬特意将尸骨挖出来,在上头只松松地覆上一层土呢?再加上唱戏时又铺了一层红毯,她在尸骨上跳舞,只要踩踏得当,便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甚至,这具尸骨是虞姬特意搬过来的……
但一具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苏云落方才也凝神听着,此时见顾闻白陷入沉思,她道:“虞姬痴爱项羽,甚至不惜为了项羽拔剑自刎,这副尸骨,是不是与项羽有什么关系,或是表字里带着羽……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去寻……”
她却是话没说完,脸色已经变了。
顾闻白的表字,可不就带着羽字?这桩案子,难不成是冲着顾闻白来的?
顾闻白表情凝重,他将空了的茶杯放在小几上,声音沉沉:“以前在汴京时,我曾识得一个人,他对于我,亦师亦友,他的左脚,曾摔伤过……我与他,却是不常见面,不过三五月才见上一回。后来我离京,心想与汴京断了所有的联系,是以不曾与他告别,也不曾与他通过信……他的身边,倒是有一位红颜知己……听说,她擅舞……”
他说着,腾然起身,连鞋子都来不及趿上,便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苏云落急忙阻止他:“三郎,鞋子。”
顾闻白低头一看,却是笑了,复又坐在榻上,两只脚光着。
苏云落给他取了一双罗袜来,罗袜上竟绣着好看的青竹。
顾闻白低头,将罗袜穿上,忽而抬头笑道:“落儿的女红,原来竟是这般好。”
见他无虞,还有心情说笑,苏云落略略放下心:“三郎……”
顾闻白却是道:“不管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倘若真的是他,我不会在这时冲动。”仇恨,要攒着,以后再一次性报复。
喻家……若要报仇便冲着他来,伤害他的朋友算什么。
想到此,他却是心头一紧,也不省得姐姐顾盼宁与姐夫可还安好。
他穿好鞋子,站起来,朝苏云落一笑:“落儿,可要与我去看一看那位情深意重的虞姬?”
苏云落挽上他的手臂:“情深意重的虞姬,值得我们送她一程。”
顾闻白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娇嫩的脸上。她回视,满眼尽是坚定。
二人手挽手,出了门。
他们,不仅是夫妻,从此以后,还是战友。
虞姬的尸体,暗卫自是也抬了来,放在狭窄的门板上,盖着白布。
秋日的艳阳高照,映着晃晃的白布。不知怎地,苏云落心中,有一股寂寂的悲凉。倘若戏台里的尸骨,果真是三郎的好友,而这位虞姬,为何不直接来寻顾闻白,而是要用这般决绝的方式来展示?
或者,却又是一个阴谋?
她的眼帘垂了下来。她的夫君,自是有她护着。那些人,尽管放马过来。她苏云落,定然奉陪到底。
暗卫掀开白布,露出虞姬的面容来。顾闻白眉头一皱,虞姬浓重的妆容像是被人胡乱地擦洗过,此时虞姬的脸上,竟是没有一块正常的肌肤,压根看不出长相,更别提还能看得出是好友的那位红颜知己了。
苏云落也蹙眉,方才来的仵作,叫吴三的,竟是这般的不靠谱。
顾闻白沉下脸:“传那吴三过来。”
苏云落的余光轻轻看着他。三郎许是不觉,此时的他,浑身隐隐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冷然气势。这股气势,与他一向清贵的书生气质相融合着,竟是像一个陌生的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胶着,顾闻白转过脸来,方才浑身陌生的气势消失殆尽,看向她的目光只有温和宠溺:“落儿?”
她心头方才的不虞散去,朝他柔柔一笑:“我们请一位婶子,帮她清洗一下,可好?”
“那是当然。”顾闻白道,“以前我只与她见过一两次,并不熟悉,如今又隔了多年,不清洗一下,怕是压根认不出。”
吴三从楼上下来,身后仍旧跟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
他干巴巴地道:“草民见过顾钦差。”
后头的小徒弟没有言语,跟在他后头行了礼。
顾闻白方才气势又隐隐散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看向虞姬,神色平静:“昨晚草民来时,这位死者的脸上并不是这般模样。”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男女有别,她乃是草民的愚徒验的尸。顾钦差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
吴三的小徒弟竟然是个姑娘。怪不得眉清目秀的,身子骨薄弱得很。
苏云落起了兴趣。她最喜欢收集有本事的小姑娘了。当下她的目光不由得多看了小徒弟几眼。
小徒弟就像她的师傅吴三一般,表情冷冷清清,语气也冷冷清清:“昨晚亥时三刻验尸,死者乃用利器自割脖子而亡。死时作戏子妆容装扮,并无特别。”
意思便是,有人在他们验尸之后,动过虞姬的尸体。
事情越发的有意思了。
那吴三的小徒弟看了一眼顾闻白,仍旧冷冷清清道:“顾钦差,草民可以帮她清洗面容,不过要收取一定的银钱。”
她说这话时,吴三仍旧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
还真是财迷仵作啊。不过苏云落很是欣赏她这种性子。面对钦差,竟是不卑不亢。想来她的验尸记录,定然不会弄虚作假。
顾闻白抬手,招了招站在一旁的暗卫:“身上可有钱?”他昨晚为了轻装上阵,身上也没有带钱。
暗卫:“……禀钦差,属下身上不能带钱。”钱那玩意,沉甸甸的,会影响他的行动的。
苏云落唇边敛了一丝笑容,她是东家,管钱的一向是咏春的或者李遥,她自然也不会带钱的。
气氛略略有些尴尬。
还是林统领从一旁出来,将一个小荷包扔给吴三的小徒弟:“喏,里头是二两银。”
小徒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修整遗容,每次五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