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奴领着众人,穿过一道迂回的走廊。走廊分作几条岔路口,宛如迷宫。桓景不由得赞叹,这大盗石勒倒是心思细腻,即使自己真要行刺,估计也得先在这迷宫里被绕晕。
但在跟着家奴拐了几个弯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小胡同,桓景发现自己离行邸越来越远。
“喂,领头的。没有带错路吧。”桓景正欲问时,樊雅抢在他前面发了话。
“我们大将军觉得行邸太小,怕诸位坞堡主嫌拥挤,就改在校场招待大家,这是去校场的密道。”
这又在玩什么把戏,桓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只是过来领个人,面见一下石勒,半刻钟搞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搞得这么麻烦。
而且周围这帮坞堡主怎么也一起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他问了几个面熟的坞堡主,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和樊雅一样,他们都露出一副“你懂的”神情,但是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就在桓景满心烦恼间,众坞堡主终于进入了行邸背后的校场。
阔大的校场中心,有几个孤零零的靶子。在校场两侧,整齐而肃穆地排列着两列军士,约莫一千人,他们戈矛如林,铠甲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着光。
除了风吹过军旗发出猎猎的声音,整支军队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们是石勒的亲卫,石勒营中最强的步兵。
校场的另一端,则已经筑好了一个简易的高台。
坐在正中的,是一个身着轻便铠甲的中年胡人,他身形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矫健,沧桑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年轻时英俊的痕迹。那胡人身旁,一个文士羽扇纶巾,风度翩翩,极为显眼。
桓景知道,那胡人想必就是石勒了,而那文士,多半是他的谋主张宾。
见众坞堡主已入内,一个士官从排头跑出,满怀怒气地大声喊道:
“亲卫营——预备——,操练——开始!”
那军阵仿佛一下活了起来,转向,行进整齐划一。他们挥舞着武器,动作像是一个人做出的一般。这些武士面无表情,桓景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呆若木鸡这个词的原意——当斗鸡进入战斗状态时的样子。一支顶尖的军队,往往就是这么沉默而肃穆。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新兵,虽说能勉强保持整齐。看来差距还是非常大的。
步兵操练了一会儿,就收拢了队伍。桓景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的一个坞堡主已经吓得开始浑身颤抖了。
突然胡笳声响起,明快的战鼓声也开始奏响。
从军阵后方窜出一个骑马的少年。虽然他面庞还略显稚嫩,但是身材已经是魁梧无比。
他纵马驰过第一个标靶,转身一箭,正中红心。两侧的将士整齐地喝彩。
接着他的马飞快地连续通过三个标靶,箭箭都攒在红心上。
随后,他放慢了速度,从第五个标靶经过,但是并没有射箭。
这是要干什么?桓景有些不解。
大约行到离第五个标靶五十步左右,那少年仰面躺在马上,翻身一箭,又正中标靶红心。众人又喝起采来,连坞堡主们也开始鼓掌。
这时,从校场一侧走来一个小厮,手持几个陶盘,跟在他的马后飞跑。他把陶盘往空中一个接一个地朝天掷出去。
那少年更不答话,只是纵马驰骋,连发四箭,将掷出的陶盘一一击碎,最后一发更是连中两个陶盘。这时,他高举弯弓,大喝一声,然后跃马回到营中。
如果李元霸是真人,大抵如此吧。桓景心中感叹。
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叫石虎,原时空千年一遇的暴君。将来会成为他扩张路上最危险的对手之一。
直到这时,石勒才偕张宾走下台,来到众坞主面前。桓景出神地瞧着来人:不像这个时代其他一般的胡人,石勒黑发,眼睛略有些灰蓝,鼻梁并非鹰钩鼻,而是呈一条优美的直线——这大概是他所骄傲的“龙准”。
史书里一再强调的帝王之相,桓景今日终得一见,竟略略有些折服。而他身旁的燕燕则满怀仇恨地盯着石勒,毕竟老坞主是和他的军队作战时身亡的。
石勒没有开口,先打了个手势。身旁小厮会意,赶紧端来了一个痰盂。
“咳——呸!”
桓景心中的石勒形象一下子破了功。他看看身边的坞堡主,他们大多都弯下了腰,仿佛气场被打煞了半截。只有他和燕燕、樊雅诸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魁梧汉子,暂时直着腰看向石勒。
看到痰盂,他不禁想到,这是一个经典的外交把戏,为的是在谈判中获得优势地位:李鸿章在北洋舰队全盛时期,就曾经一边吐痰一边对日本使节颐指气使;而近代的一位伟人,更是用这一招在气势上压过了英国的铁娘子,使得小岛顺利回归。
他一下醒悟过来,石勒操练军队也罢,在众人面前吐痰也罢,不过是为了在气势上压服各位坞堡主。
不过,他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只是来领个人而已,为何石勒要用这么大阵仗。
石勒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我石勒是个当兵的,不通音律,没有歌舞来招待大家。就让几个手下来操练操练,然后让小侄表演了一下他的绝技。大家还开心吧。
“可惜今天铁甲骑兵尚在陈留郡有任务,所以不能给大家表演,实在是惭愧。”
说完,停顿了片刻,他深邃的眼睛里开始露出狡黠的目光,打探着众人,心里暗暗记住了眼前这三个没有弯腰的家伙。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他之前毫无印象。
他接着话头说,“我石勒来豫州,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百姓的福祉,而是与你们这些坞堡主共治天下。你们只要不妨碍我军的行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什么都可以吗?”一个獐眉鼠目的脑袋探出头来。
“什么官什么爵位都可以提,不过我给不给要看你自己的实力。”
“好的,我就要个西华县的廷尉。”
石勒侧身招呼书记官记录下了要求。
“我也是西华县的,我要一个县丞!”“我是阳夏的,我要当主簿!”......
现在桓景全明白了,石勒今天的意思,就是和这些坞堡主玩封官许愿这一套。不只是他,所有今天来的坞堡主估计都收到了石勒的邀请信。他们估计已经打好了主意,在石勒这里求个封赏。在石勒这边有了名分以后,以后就不怕军队来打劫了。
作为晋室子民,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怪之前当他问起来的时候,那些坞堡主要顾左右而言他。
而之所以自己收到邀请,仅仅是因为石勒把他当一般坞堡主,和自己的商队被扣留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看着身旁这些争先恐后,趋炎附势的坞堡主,桓景感到一阵恶心。幸好他在人群中没有看见马歆和夏侯焘,看来这两个盟友还是守住了底线,没有来参加这肮脏的聚会。
历史上,永嘉之乱后,这些反复无常的坞堡主就是这样没有节操。他们的向背决定了几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这些人大多只支持能给自己封赏,不让自己交税的统治者。
如果自已以后要推广新的田亩制度,这些人根本绕不开,会是一个大麻烦。想到这里,桓景又开始头疼了。
这时,石勒悄悄向身旁的张宾耳语,“先生,刚刚我观察了一番,有三个人一直没吭声,也不弯腰。那个大汉应该是张平,而小个子军人应该是樊雅,这两个都是实力派,可以理解。但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啊?怎么也这么硬气?”
“按之前收集的名册,他来自一个叫白云坞的小坞堡,主人桓弼是东海王的长史。这个年轻人应该是桓弼的儿子桓景或者桓宣吧。”张宾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信口拈来。只是他们的情报显然有所延迟。
嗯,好小子,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石勒不禁心中赞叹。
不一会儿,众坞堡主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有张平、樊雅、和桓景三家还没有提要求。
樊雅见众人安静了下来,开腔了。
“我是青丘坞主樊雅,现任谯郡太守,已经得到了苟曦的承认。我希望你们汉国也承认我谯郡太守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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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季龙性残忍,好驰猎,游荡无度,尤善弹,数弹人,军中以为毒患。及十八,稍折节,身长七尺五寸,矫捷便弓马,勇冠当时,将佐亲戚莫不敬惮,勒深嘉之,拜征虏将军。”《楚书·列传第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