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召集白云坞众人紧急布置了守备事宜后,下午稍晚些时候,又有两个消息传来。
一个是桓景安插在谯城的探子送来的每日例报,其中确认了樊雅回到谯城的消息。虽然樊雅的大军并未立刻出击,但是军营有明显的异动。平时樊雅军队和市民做买卖的摊点都关了门,而一队队的士兵从城中各处集中到了城西南面的校场。
每日例报体系是桓景利用商队建立起来的,现在看来这个商团兼间谍系统确实很好地发挥了作用。这多少算是今天难得的好消息。
另一个依然是夏侯焘的信使,带来了樊雅逃脱的具体细节。夏侯家是在前天下午抓到的樊雅,兴奋之余夏侯焘立马给桓景送了信,在羞辱了樊雅一番后,将他关进地牢。
然而第二天清晨,打更人经过地牢时,惊讶地发现地牢的守卫尽数被杀,而樊雅和他的三十侍卫已经连夜逃走。
桓景放下尺素,心凉了半截。
只有一种可能,夏侯家有内鬼,私自放跑了樊雅。
我把樊雅想得太简单了,桓景叹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自己这个坞堡主的小同盟根本从一开始就被樊雅监控着。
这一次一开始侥幸能抓住樊雅,不过是因为樊雅不在谯城,打了个时间差。但是樊雅根本不慌,所以才主动投降,因为他知道即使进了地牢,也会有人把他放出去。
不过倒也不用过于疑神疑鬼。这次樊雅在信中如此生气,倒也可以从说明,他对自己派人去江东的事情毫不知情。这说明他们同盟的核心圈子,还没有被樊雅的人渗透。
夏侯家毕竟家大业大,一些庶支两边下注也是正常的事情。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夏侯家当做一个整体来委以重任。
桓景又拿起了樊雅的亲笔信,反复读了几遍,揣摩他的态度。
“吾将不日讨之”,着实令人心忧。这句话的本意是樊雅随时可能率军前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樊雅已经懒得掩饰战略意图,说明他对自己的军力充分自信。
谯城离白云坞只有十八里路,而樊雅的部下训练有素,完全可以朝发夕至。如果樊雅现在立刻率军到来,那么自己要怎么应对呢?
和苦县来的乱兵不一样,樊雅的部下有良好的指挥和建制。和乞活军的陈川不一样,樊雅对于攻克白云坞有着坚定的决心。
面对这样的强敌,自己只有硬抗一条路吗?然后等到月底粮尽自动投降?
“噔噔咚。”房门响了。
“进来。”
桓景抬头望过去,原来是郗鉴。他上午接到通知,立马布置完守备工作,就急匆匆地赶回白云坞。
“坞主,屯垦队的一切都布置好了。”
桓景点点头,示意郗鉴继续。
“如果樊雅进攻,白云坞势必首当其冲。我必须知道你们需要多少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带着所有人过来。”
桓景摆了摆手,“所有人倒是不用,把军力抽调过来,在白云坞集结一下就好。”
“但这样,屯垦队那边就成空城了。”郗鉴忧虑地说。
桓景望着郗鉴,心里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某种意义上,屯垦队是郗鉴一手带起来的,他和那里的流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一旦撤防,那么那里的流民就失去了依仗。
别看平日里郗鉴练兵严酷,但是内心里却是菩萨心肠。
“放心,樊雅肯定不敢分兵去打鸽子坞。他是冲着我桓景来的,只要攻下白云坞,活捉我桓景就算成功。何况屯垦队已经在苦县地界了,他贸然前去,必然会和陈川的乞活军起冲突。”桓景给出了分析。
“这我明白,但是,如果进攻的鸽子坞,是乞活军呢?”
这倒是把桓景问住了。
“让我好好想想。”
陈川手下的乞活军,那可是一帮完全不讲道理的家伙。虽然当时来屯垦队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出了不少洋相,但是当时毕竟只是轻装过来吓唬人。如果这些人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何况,最近苦县的探子来报,陈川这人虽然可能治军不太行,但是扩军着实有一套。不过两个月,凭借豫州西部持续战乱带来的大量流民,苦县的乞活军已经扩充到了六千人。
这扩军速度都快赶上屯垦队了,桓景这样想。
扩编后的乞活军六千人,樊雅四千人,这都上万人了。而自己凭借五六百人,既要防备乞活军,又要防备樊雅,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天平。天平一端是两个大的砝码。而另一端则是自己的这个小砝码。怎么看都不像会平衡的样子。
突然,桓景脑中闪过一道光——
但如果说,让这两个大砝码分置于天平的两端呢?这样,自己这个小砝码的位置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也就是说,自己得想办法让这两股不相干的势力对立起来。得把乞活军也拉下水。
而要让乞活军和樊雅对立,其实有一个现成的理由。
“我有办法了”,桓景舒了一口气。
“愿闻其详?”
“樊雅此番前来,确实有破坏田地的风险。而苦县乞活军的命脉,则寄托在我们六月底的粮食守成上面。这样看,樊雅不只是进攻我们白云坞,也是在进攻乞活军的命脉。
“郗叔,凭这个,你觉得有没可能说动陈川出兵?”
郗鉴眼睛一亮,“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屯垦队,明天无非两件事:第一,让新兵进驻白云坞,第二,我得亲自去说服陈川。”
桓景点点头,“另外,骑兵队是总预备队,你让他们留在鸽子坞,等着和陈川合兵一起过来。我记得陈川的骑兵很弱,你们刚好可以互补。”
“明白。”郗鉴点头
毕竟骑兵守城太浪费了。而只有等陈川的乞活军到来,进入野战阶段,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这时桓景突然想到,郗鉴之前说过只要桓宣一回来,自己就打算回老家,不禁心里一酸——郗鉴已经太久没有回家了,把他强行留在身边其实不太地道。
“对了郗叔,你带着陈川的兵过来,就算完成任务了。我记得你说过等桓宣回来,你就打算回家。现在你已经完全自由了,没有必要再为我们冒风险。”
郗鉴惨然一笑,“之前朝廷让我送信给王衍,我没能完成任务。之后护送裴妃回东海国,我又失败了。这么多年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失败的结局。
“坞主,还是请让我善始善终一次——至少我要看见你们击退强敌,我要看见自己训练的军队通过了考验。这样,回到故乡之时,我郗道徽才能说,我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总算能做成一件事。”
简单地和桓景道了别后,郗鉴就赶紧上马飞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桓景陷入了深思。
乞活军质量怎么样,对于他始终是一个谜。
他隐约记得历史上,乞活军和石勒几次交手,互有胜败。即使后来被石勒收服,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劲旅。但是在这个时空,他见过苦县的乞活军,也见过石勒的军队,只能说这两支军队不在同一个档次上。甚至自己家的新兵,都要强于乞活军许多。
难道说,这一支偏师完全不能代表乞活军的实力。那么这样的军队,又怎么能依靠呢?
第二天,鸽子坞的守军入驻,与白云坞合兵一处。一整天下来,桓景都在忙着指导如何防御。新兵很轻松地就上手了,毕竟两处坞堡基本上都是依照他的图纸改建的,许多布置和机关都大同小异。
现在的白云坞比之前的大了整整一倍,也更加牢固了。最主要的是,有了更多的人手。除了五百新兵,还有许多人自愿加入,只要受过弓箭训练的,都被桓景编入了民兵队。
桓景知道,他们中大部分是之前的佃农和流民。乱世中,这些人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但是自己“有粮大家分”的政策给了这些人活下去的希望,即使为了这一点希望,大家也会战斗到底。
这一次,母亲依旧在指挥修缮工事,燕燕则在指导民兵的射击队。只是高管家高肃还在骑兵队,不在白云坞。这个老骑兵军官,时隔十多年,又要带兵冲锋了。
另一方面,桓景也让桓宣去飞马坞统合从其他坞堡主那里征调来的人马。这本来就是桓宣的中策,但是现在白云坞自己都朝不保夕,只能作为一个备用方案。
“如果我们白云坞沦陷了,你桓宣就带着众坞堡主的军队,为你哥报仇。”临行前桓景这样嘱咐桓宣。
按照之前的估算,以夏侯家为首的坞堡主们,大概能提供三千人。但是这些家丁本来就互不统属,所以哪怕整合也要花去十天时间。
当然,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乞活军,要整理军备前来,没个四五天也是不行的。
桓景知道自己在赌,赌的就是在樊雅大军到来前,自己的援军能够就位;或者即使樊雅大军来了,自己的坞堡也能够抗住樊雅大军的几天连续进攻。
带着忐忑的心情,桓景结束了第二天,进入梦乡。这一晚,他睡得不是太好,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黎明之前,天色微微发青的时候,坞堡内突然敲响了警钟。桓景顾不上换衣服,跳下床、披上一件袍子就跑上了塔楼。
他看见,坞堡外,沿着涡水河,一长列火把像一条巨蟒,向白云坞缓缓靠近。除了火把的火光,这支军队马衔枚,蹄裹布,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樊雅仅花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军队的集结,连夜赶赴白云坞城下,预备拂晓发动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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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性恭勤严整,方其屯青州时,常语人云,‘善始者众,而善终者寡,故有成败利钝之分’。”《楚书·列传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