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樊雅就在远处土坡上观察那几个刺头的叫骂,无非是一些日常的下流脏词。“这群小子,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直到那句“吃软饭的”一出来,他才觉得这些刺头要倒霉了。谯城附近的大族都知道,这是白云坞女主人最不能碰的一个点。坞堡内肯定会全力反击。
果然,坞墙上的老弱士兵被换下,一群弓箭手站上了坞墙。但这些弓箭手看起来也是民兵而已。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坞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架被幕布遮蔽着的物体。
骑兵见坞墙上有了防备,赶紧吹起口哨,示意同伴撤退。这些骑兵多数还没调转马头,就被迫迎来一阵箭雨。
樊雅没打算去救,反倒是可以借机观察坞堡内全力打出的反击究竟效果如何。
一阵箭雨过后,七八个骑兵倒在了坞墙下,其余的人匆忙撤回。但除了一个面颊中箭的倒霉鬼,其他中箭骑兵躺在地上,都还能动,其中有两三个甚至站起身就往回跑。
作为冒险侦查的骑兵,樊雅给他们配上了最精良的铠甲,现在看来防护效果不错。这些人多半只是因为马被射倒而坠马。而坞堡内的弓箭并不能穿透铠甲,造成太大伤害。
之前樊雅听闻过桓景击退一千溃兵的战绩,而到了这里又亲眼看见一座全新的高大坞堡,本来对白云坞多少有些忌惮。但现在看来,这个全力反击打得不疼不痒,弓箭手甚至不能射穿铠甲。
他熟读兵法,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如果攻城真的很容易呢?
在上一次白云坞攻城战后,樊雅的部队收纳了大量的乱兵俘虏。他遇见的所有俘虏都说,桓景只是用阴谋诡计才击败他们。本来樊雅以为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看到这绵软无力的反击,他开始相信,这个坞堡和附近其他坞堡也没什么不同。
而如果不算新加入的流民,自己的本部亲兵,可是按当年在齐王手下法度来训练的。何况之前樊雅在收过路费的时候积攒了大量资财,而又继承了谯城的武库,所以部下都装备精良。
沉吟片刻后,他认为没什么好怕的,决定进攻。
此时的塔楼上,桓景望见,樊雅将兵力向坞堡西面正门处调集,知道他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看来表演起了作用。
这些军士都是全身披甲,持着盾,在樊雅指挥下渐渐组成了松散而有序的阵型。此时是巳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先锋军士的铠甲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而后队远远望去,也都身着皮甲。
好家伙,桓景心中叹道,哪天我要是能打这富裕仗,整个豫州都该是我的了。
在军士的簇拥中,两辆冲车前后相继缓缓驶来。和从前游戏中看到的不太一样,桓景发现冲车实际上简陋得很,仅仅是一辆板车上架着一根大圆木,上面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挡箭。不过有的时候,往往越简单越有用。
“坞主,不上弩吗?”弓手纷纷提出了疑问,“我们现在射箭根本射不穿对方的铠甲啊。”
“射不穿才是好事,继续射,但是不要射得太急。”
桓景只是让弓手散漫地射击,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咚”,冲车开始撞门。冲车旁已经围了一大圈士兵,他们士气昂扬,希望等冲破坞门抢个头功。
本来之前这些军士还多少有些畏惧,都按樊雅嘱咐,严格保持松散的阵型来防备弓箭。现在看来,这个坞堡装备简陋,弓箭基本射不穿他们的铠甲。他们也随意起来,慢慢向城门处靠拢。
“咚”,又是一声,坞门已经微微开裂。
“坞主,再这样下去,坞门要不保了。让我们出击吧。”一个新军的头领劝谏说。
“不保才是好事,继续等着。”
坞门下渐渐人满为患。烈日正盛,樊雅的军士身披厚甲,汗流浃背。他们又摩肩擦踵地聚在坞门前,简直透不过气来。之前的士气也打煞了大半。
他们只等撞破坞门,好结束这一天的晦气。
“咚匡”,坞门终于被撞破,樊雅的军队后队推着前队,不断地涌入坞堡,人人都希望能争得头功。
“可以了!”桓景高喊一声。
坞堡号角齐鸣。坞墙上民兵弓手被替下,原本蹲伏在坞墙下的新军弩手站起身来。随着燕燕一声号令,弩手齐射,强弩破甲,故而坞墙下的士兵像镰刀割过的庄稼一般倒下。
幕布也被撤下,露出了几架像床弩一样的武器。远处樊雅喃喃自语,“损益连弩”。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诸葛连弩,每支箭光铁箭头就长八寸,一次射击可以并排射出十支这样的铁矢。这是专门用来破甲的利器。
六架连弩同时齐射,坞墙下军士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射穿。有时一支长箭甚至可以击穿两个人。
同时民兵队则拿起了身旁的石块,向坞墙正下方扔去。纵有盔甲防护,也敌不过石头这样的钝器。
见到这个阵势,樊雅的先锋不禁心生怯意。但是这时后队看不清前队的情况,依然在用力往前挤。先登的武士只能咬咬牙继续向前,希望通过坞门就是一片坦途。
但是穿过坞门的士兵,反而目瞪口呆——
等在他们前面的,居然又是一道坞门。
这是桓景设计的瓮城,也就是说,在城门后面,再安置一道城墙。
历史上最早的瓮城雏形,要等到几十年后,赫连勃勃造的统万城了。在这个时空,还没有人见过如此阴损的筑城方式。
进入瓮城内的先锋们眼见无法空手再冲破一道坞门,不由得大喊一声,“先不要进城!”他们还想要回身,再把冲车推入,来冲第二道坞门。
但哪里还能回身?
后队早已受够了烈日、拥挤、劲弩、石块,又看不见坞门后面的情况,只想冲入城中杀个痛快。先锋们“不要进城”的惨烈哀嚎埋没在了坞堡内的号角声和后队的喊杀声中。
远处的土丘上,樊雅遥望着坞墙上下的变化,多少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白云坞已经训练了如此多的弩手,并且配备了连弩。但是不管怎么说,攻开了坞门,冲入坞堡内的弟兄们应该已经和桓景的家丁厮杀起来了吧。冲进坞门的士兵只有进,没有出,想必是已经在往前推进了。
他不知道,此时坞门内已是人间地狱。两道城墙像恶魔的上下颚,吞噬着任何胆敢冲入坞门的士兵。樊雅的先锋连对手的脸都看不见,只能被后队往内墙上推,然后干等着城墙上的滚石和箭矢结束自己的性命。
桓景在瓮城的内墙上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心中不禁唏嘘。他自己以为已经把瓮城设计得足够宽敞,但现在这宽敞地界也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敌军的尸体。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一般情况下,古代的士兵只要死伤一成,后队就会自然崩溃。但是瓮城的设计使得后队看不到前队,所以即使前队已经全军覆没,后队依然士气不溃,依然源源不断地冲入坞堡。
桓景小时候读《三国演义》的火烧藤甲兵一章,最不理解诸葛亮因为火攻的计谋阴狠,而感叹自己终究要折寿。毕竟兵者诡道也,战场杀伐,你死我活,如何会为对手的生死而触动?罗贯中把诸葛亮写成一个圣母实在没意思。
直到他现在看到眼前的惨相,也像诸葛丞相一样被自己的计谋吓住了。如果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自己恐怕也会有折寿之叹吧。
如是一直杀到未时,直到瓮城内的尸体都快没过三分之一个坞门高,后队也不再是精锐,樊雅的军队扛不住伤亡,终于士气崩溃。桓景叫所有人继续射击,不要吝惜箭矢。
新军的刀斧手一个个兴致勃勃,希望出坞堡追杀,但是被桓景制止了。虽然樊雅此番精锐尽丧,但是体量在那里,贸然出击万一有什么闪失划不来。不如见好就收。
何况战略目标达到了,樊雅失去了战斗力最强的亲兵,攻城武器也被毁。剩下的军队已然胆裂,应当无法每日轮番进攻,只能选择撤军或围城。
————————
“瓮城者,武帝所传,乃于城门后,别置一墙,或圆或方,其高厚与城等。”《楚书·武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