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七月初三。
南风拂过豫州的平原,翻涌起金黄的麦浪,粟穗在风中弯下了腰,微微颤动。大豆却还是绿油油,它们要等到八九月才能成熟。道旁的杨树上蝉鸣阵阵,孩童在田间捉着蟋蟀。
即使是小冰河期的华北,夏秋交替之际依旧燥热难耐。午后,在屯垦队一户普通农家,坐在门槛上休息的桓景,用手中的斗笠不住地扇着风,时不时望一望门外无边的麦田,手头把玩着白云坞采来粟的样品。
南方长大的桓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粟,也就是小米成熟时的样子。一棵粟穗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金黄粟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句诗桓景从前还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一株粟上几支粟穗合起来,粟粒大概真有万颗之多。
这一次收获的主要是之前白云坞种下的粟,和之前鸽子坞主逃亡后留下的冬小麦。
不得不说,在农事上,老坞主桓弼还是有点眼光的。虽然附近其他坞主许多种上了小麦,但白云坞不同。除了一些不好的地种上了用来酿酒的黍子,白云坞基本选择种粟。之前说过,粟的口感比小麦好其实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粟的储存期很长。桓弼早就预料到了乱世的来临,如果要结坞堡自守,那么粟显然是最合适的。
而之前苦县逃亡坞主们留下的大片荒废麦田,桓景在切实考察之后,生满杂草的就改种豆了。他只留下了状态还好的一部分让屯垦队除完草后继续维护。现在收获的麦田就是这一部分。
不管是白云坞的粟田还是屯垦队的麦田,按照这个时空的标准也算是长势喜人了,农民一个个面露喜色。桓景看着奇怪,毕竟和他在未来亲眼见过的麦田相比,这个实在不算什么。他不知道,就在去年,也就是永嘉四年,关中与河北刚刚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的大蝗灾。虽然豫州有黄河阻隔,波及较少,但也减了产。今年这副光景实在是上天保佑。
虽然从前每年过年都要回一次农村老家,但城市长大的桓景除了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外,对秋收其实毫无概念。现在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学起。除了向王雍容询问田地管理的经验,对于农事,桓景主要是问熟练的老农。
这个时代的收获也就是那么几个步骤:首先是割麦,这是最累人的。割下麦子之后,先晒麦去除麦粒中的水分。然后用连枷打麦进行脱粒,也就是将麦粒从植株上弄下来。最后还需要扬谷,也就是分离糠和麦子,有用扇车的,也有挑个风大的日子,利用自然风来扬谷。田地现在已经扩充了几倍,光用扇车显然是不够的,只能用后者。
了解了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桓景不禁感叹,老农的描述竟和旧时空父亲描述他小时候在乡下的情况几乎一致。在联合收割机普及之前,几千年了,农业技术竟没有什么显着变化。
他从前看过一些穿越小说,凭借现代人的智慧,改进农业技术似乎易如反掌。但现在看来,最要紧的问题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农具。光说割麦用的镰刀,即使之前就努力从四方购入,依然非常不够用。现在竟然需要拿兵器来凑合着割麦,这效率就低了不少。
不过现在割麦的主力也正是这些士兵。乞活军和新军本来许多就是佃农出身,对付这点农活自然不在话下。
他眼前的这一小片田地就是由屯垦队和乞活军各负责一部分。现在正是午后休息时间,一个屯垦队的老农正坐在田头,吹嘘西域的事情。桓景认识那个老农,那家伙从来就没出过豫州,但吹牛却很有一套。一旁几个乞活军士兵听得正起劲。
“西域那个火焰山,不得了哟!山上全是火焰,大风一刮,那火焰被吹得扑扑扑直响。西王母,知道吧,就住在那山上面。”那老头又开始胡吹了。
“老田头,你这就是胡扯了,西王母住在昆仑山瑶池,怎么可能住在火焰山。”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不屑地反驳,他被其他乞活军叫做小冉,看样子应当是读过两年私塾。
“天地良心,我亲眼见到的,如何是胡扯?这火焰山就是昆仑山。”
“就算火焰山就是昆仑山,那火焰山上的瑶池岂不是就是一锅汤,不得把西王母的屁股都烫熟了?哈哈哈。我还是觉得小冉说得对。”一旁其他几个士兵起着哄,老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
看着田间谈笑风生的乞活军和新军,桓景心底竟生出了一股欣慰之感。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两拨人就已经混熟了。他其实有些羞愧,毕竟之前想过六月底一到,自己这一方就赖账。现在看来,当时是有些小肚鸡肠了,如果没有乞活军帮忙,这些庄稼自己这点人并不好割。那么乞活军要的粮食本来也是应得的。
突然一个主意进入了他的脑袋:这种合作有没有可能长期化呢?
之前苦县乞活军纪律糟糕,是因为他们是一支完全新组建的部队,而且陈川本人擅长谋划,却并不擅长治军。如同任何一支流民武装,这样一支部队是介于流氓和真正军队之间的。
但是现在治军的事情已经是由有禁军经验的李头在负责,其实是可以信赖的。桓景本来怕的是乞活军纪律涣散,士兵动辄过来打劫。这个之前有过先例了。但现在看来李头到乞活军之后,至少纪律控制得不错。
同时通过刚刚过去的一战,两军并肩作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应该也不会来打劫老战友的粮食,何况这些粮食本来就说好卖给他们。如果能利用这份友谊,逐步向乞活军宣传“有粮大家分”的理念,那么这些本来就只是为了讨一碗饭的乞活军,又如何不会选择倒向他呢?如果确实是这样,陈川本人也无法约束自己的属下归附我桓景。
他眼前一亮,这一次共同秋收就是一个统合乞活军的好机会。至少要给乞活军部众留下充分的好印象,对白云坞的生活方式产生向往。之后要联合、或者渗透、甚至兼并乞活军的部众,都预先有了充分的民意基础。
怀着这种心情,他决定晚上亲自去探望乞活军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