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乞活军营中火把通明,营帐边缘是成堆的麦垛。火把之下,众人把酒言欢,空气中充满着快活的气息。
这天晚上,李头和桓景聊了很多。他完全没有城府,直接把自己的过去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跟谁学的剑法啊,小时候念了什么书啊,都是一些家常里短。
而当他问及桓景的过去时,作为穿越者,桓景却只能连蒙带编地胡说一气,遇到圆不上的情况,就拿陇西与中原风俗不同来搪塞。
“桓坞主啊,依你的计算大概多久能忙完农事?”握着酒杯,李头面色微醺,又把话题引回事务上面。
“再有两天就能割完麦子了,天气好的话晒两天麦”,桓景扳着指头,“之后打麦还要花上三四天。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这个前禁军校尉面露忧愁,“时间拖得太久恐怕不好,依我之见,作为苟曦盟友,本部老营必然和许昌石勒有一番大战。我们离石勒这么近,想来肯定是要出力的。”
这里的本部,指的就是驻扎在蓬坡坞的乞活军陈午部。
“李兄,其实不只是离石勒近。商队那边最近得到情报,王弥也要来项城,这几天应该快到了。”桓景提到了围城战后收到的情报。
李头很明显地吃了一惊,“项城?那不是比许昌还要近?”
项城离苦县不过百余里。王弥如果屯驻于项县,相比石勒,那威胁可是实实在在的。
桓景点点头,“是的,所以我才要特别提醒你。依我看,这不只是苟曦和石勒的双方对决,而将是几个势力间的大混战。话说如果王弥屯驻于项城,会和陈川将军直接接壤吗?你们乞活军在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可以依仗的势力?”
“我们这里其实还不是最前线。所以本部敢让我们这么一支弱旅驻守于此。在西南方的陈县,有刘瑞将军的部队。他的部队之前是官军出身,比我们要精锐多了。在乞活军中,刘将军本人也常常独当一面。如果王弥要来项城,必定和他先发生冲突。”
桓景舒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即使王弥来到项城,谯郡并不是收到其冲的目标。
“但即使这样”,李头叹了口气,“我们的压力还是很大。本部那边,陈午将军已经和石勒的先锋开始作战了。据说是互有胜负,但是谁知道呢?
“现在陈午和刘瑞都可能抽调我们的人马。我们到时候甚至需要给他们供应粮草。桓坞主,到时候你能帮上忙么?”
“那是当然。”
表面上桓景自然得满口答应,但是具体能不能帮得上只有天知道。现在豫州兖州的局势过分的乱了,他只能勉强得出东北方向是以晋室势力为主,而西南方向则是汉国势力。但所谓的晋室势力和汉国势力根本不成一个体系。两方的内部都互不统属,矛盾重重。
他印象中,石勒击败苟曦是在阳夏这个地方。石勒一战败王赞,然后直入蒙城生擒苟曦,似乎赢得非常轻松。但事实上,无论石勒还是王弥,在这之后都和乞活军陷入了长期拉锯。虽然石勒一度降服陈午,但完全解决乞活军,那都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何况石勒和王弥之间还要火并,这就使得局势进一步扑朔迷离了。这样看,石勒这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家伙,能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势中走对每一步,确实只能说是天才。
“对了,我听乞活军本部那边说,苟曦立了个皇太子”,李头抿了一口酒。
“嗯?为啥不立个皇帝,却只立个皇太子。”桓景不解,他今天没来得及看例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算是个新鲜事。
“嗨,这还不是因为现在天子生死不明嘛。如果这边立个皇帝,胡人那边把皇帝又送回来,那不就有两个天子了?”
桓景一想,确实有这个问题。到底还是晋朝这个时候,对于皇帝被俘还没有经验。到了明朝,土木堡之变时,大家就明白过来,只有另立新君才能最快地确立权威。
“现在的麻烦事是,不止一家想立皇太子”,李头继续说,“司州的荀藩自不必说,他们本来就是朝廷的班子,现在据说要立司马邺。而北边的王浚也立了一个皇太子。这么看忠于晋室的势力之间也是各怀异心啊。”
看来乞活军的消息渠道也很灵通,桓景感叹,连王浚幽州那么远的地方,都能在短短几天内把消息传到一支偏师这里。
不过说到王浚,某种意义上,那也算自家亲戚,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联合。桓景动了派人出使王浚的念头。虽然说现在完全帮不上忙,但是长远来看,王浚的幽州铁骑可是这个时代最强的骑兵。自己无论是要匡扶晋室,还是一统天下,如果能有这么一支部队相助,那该省去多少麻烦。
夜色渐渐深了,见桓景一行人都喝的醉醺醺地,李头建议他们留宿。桓景摆摆手拒绝了,“明天还得继续忙农活呢,今天就不住你们这里了。”
他和几个人摇摇晃晃地骑上了马,就沿着田间小道往鸽子坞赶夜路。
乡间的池塘旁一片蛙声,空气中是麦子的香气。望着天上的新月,桓景在马上不禁遐想,如果在原时空,自己这么喝了酒骑马,不知道算不算醉驾。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间茅舍旁的牛棚里,隐隐听到一阵哭声。那声音说不出是男是女,只是极为哀痛。
桓景酒一下醒了,难不成夜路走多了,真的遇上了鬼?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待下了马,他叫上身边随从,点着火把乘着酒劲,径往牛棚处大步流星地走来——倒要看看这个时代的鬼长得什么样子。
随从其实不太愿意去找跟着野鬼,毕竟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那个时代大家都懂。但和未知的孤魂野鬼比起来,还是自家的这个坞主更可怕。于是只好皱着眉头硬上。
待他们的火把将牛棚团团围住,里面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桓景闯进牛棚一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活军,看样子还是个少年。稚嫩的脸庞搭配着一副和年龄不符的高大身材。
“你这孩子,怎么大半夜不回营睡觉,跑来这里哭?”
“兵头说我今天做事不卖力,就把我关到这里。晚上草堆上硌得慌,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就哭起来了。”
桓景将火把凑近一看,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熟悉——这不是今天上午老田头吹牛的时候,旁边那个好像读了几年私塾的小冉么?
“我们今天中午大概见过的。你是姓冉?”
那少年抹去泪水,点点头,“我叫冉良,魏郡内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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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父瞻,字弘武,本姓冉,名良,魏郡内黄人也。”《晋书·载记第七》